革命往事

　　时下已经立秋了，天气也跟着阴晴不定。前一天还是烤人的毒日头，紧跟着第二天却温度骤降。工厂门口的大杨树一夜之间叶子黄了好多，萧萧地在风里拍打着。天色阴沉沉的，街头笼罩着一层薄雾。

　　红色风雷的七十多个战士拎着钢钎铁棍往外走，大多数人都披了外衣，有些爱赶时髦又有办法的，还穿着绿军衣，腰扎武装带，看上去着实威风。只有龙富荣还穿着个背心，冷风一激，脖子后面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有人手欠，在他后背上打了一下道：“你这是露给谁看啊？”龙富荣一把拨开那人的手，沉着脸不说话。那人自觉没趣，嘟囔道：“神经。”边上倒有人劝：“省省吧，咱得赶紧着，抢在铁扫帚前头。”突然有人冒出一句：“也得抢在部队前头。”这声不大，但所有人都站定了盯着他瞧：“怎么说？”那人说：“部队介入啦，你们不知道？闹得动静太大，前些天站前广场上，土坦克都开出来了，还有抢的部队的枪啊，互相打。旗派和江派的人加一块死了好几百，把站前的房子都打塌了一片。”云书记说：“别瞎说，伟大领袖是支持我们的，部队也是支持□□的。”那人说：“那是从前，部队弄个宣传车喊喊就算。但是前两天听说为了抢枪，还把部队的人给打死了几个。我琢磨着这事有点悬乎。我们抢的是军火库，他们会不会——”说到这里像是觉得冷，缩了一下头。

　　大家听了后有点泄气，脚步都不自觉地慢了下来。这时有人大声说：“咱做的没错呀，这是为了自卫，自卫的武斗是正确的！”音调透着僵硬，不大有底气。马上有人跟着他说：“你们忘了那话是怎么说的了？‘当他们不放下武器，拿着枪支、长矛、大刀对着你们，你们就放下武器，这是不对的，你们要吃亏的！’咱不能跟投降派一个立场！”有人就发牢骚说：“部队怎么不让人革命，怪不得伟大领袖说部队靠不住，要成立第二武装。”云书记也发话了，她说：“事到如今，有危险也不能后退。这次行动是兵贵神速，一旦走漏风声，后果不堪设想！头可断，血可流，伟大领袖思想不能丢。我们在这血火交织的时刻，要誓死捍卫伟大领袖的革命路线！想阻拦我们的就让他来吧，螳臂当车的跳梁小丑，终将被历史的车轮碾碎！同志们，我们走！”说着就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这么一来大家也就抛开了疑虑，跟着继续进军。

　　他们转到了一家国营军工厂的后身。围墙很高，上面用水泥砌着玻璃碴子。那道后门是一块铁板，关的严丝合缝。门前的开阔地成了一个小广场，中心砌了个圆形花坛，种了些月季，还栽了几棵槐树。对面不远处便是军工厂的几栋家属楼。红色风雷的战士们打量着地形，纷纷说：“早知道就搬架梯子过来。”“干脆开辆车出来，也好运东西。”“咱们光惦记着不露行迹了，也太老实了。”云书记却显得胸有成竹，连说：“同志们不要急。”就差和电影里的指挥员一样抬手看表了。龙富荣说：“我们下一步怎么办？”眼望着等她解说。云书记看了他一眼，又掉头去看大家，摆摆手说：“我们等一下。”

　　突然花坛对过有个人影一闪。红色风雷警觉起来，扬声问：“哪个部分的？”那人朗声说：“是不是红色风雷的战友们？”大家听着耳生，又问：“你哪儿的？”那人走上前说：“我是旗派马司令派来的。向红色风雷致敬！”云书记说：“是马攻成派你来的吧？有证据么？”那人从上身军服衣兜里掏出一张字条来，云书记展开来看。龙富荣站得近，看过去是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自由来人帮助办理”。似通非通，不知道算个什么。云书记点点头说：“马司令是我初中同学，这是他的字。”那人就笑了笑。大家见他是自己人，热情地说：“欢迎欢迎，旗派的战友！”那人说：“这个军火库我们事先侦查过了，还没有人打开过。厂区的工人也是支持革命的，不会阻拦我们。大家等着，我想法跳进去弄开门，咱们就往里冲。”有人就问：“你有钥匙？”那人笑道：“咱是干什么的。哥几个，搭我一把，我这就接应你们。”龙富荣听他说得热闹，突然说：“我跟你一起进去。”那人愣了愣，着实看了龙富荣几眼，说：“怎么，信不过？”云书记说：“没有——”龙富荣不顾她冲自己使眼色，又说：“既然你们早就勘察好了，自己为什么不拿？”那人说：“哎，哎，云书记，这还冲我来了。马司令的部署呗，革命战友的情谊呗！”云书记抬头看看天色，已经大亮了，这么多人聚集在这儿迟早生变，不想再拖延下去。大家也都不耐烦了，催着那人赶紧行动。几个小伙子过去把他一抬，龙富荣也在其中。他一手搭在龙富荣肩上借力，龙富荣看到他右手戴了个护腕，上面绣着“造反有理”四个字。就见那人踩着他们的肩膀上了墙头，敲掉了几片玻璃碴，一翻而过。龙富荣终究觉得有点不放心，对身边的几名同伴说：“你们把我也搭进去，给他帮把手。”几人应道：“好嘞……”尾音尚在，就听砰的一响，他们当中一人头上炸开一蓬红光，应声而倒。拳头大的石块接二连三地砸在他们中间。

　　这下子全场都炸了锅。云书记凄厉地大喊一声：“有埋伏！”扑到花坛前，靠树木做掩护，寻找攻击来源。众人按她那样赶紧卧倒，一边寻找敌人有可能利用的制高点。有一人背了土枪，此时靠着槐树，手抖抖地往里面装火药，准备还击。龙富荣说：“在居民楼里！”一言提醒了那人，拿着土枪对着居民楼就要搂火。龙富荣厉声说：“别浪费！等他们人出来。”有人颤声问：“会是谁啊？铁扫帚的？”有人醒过味来说：“刚才那人是叛徒！是让咱们上套的。”云书记脸色惨白，喃喃地说：“怎么会……怎么会……”突然拔高嗓子喊道，“都是我害了战友，我要报仇！”说着就要往前冲。龙富荣一把拖住她，说：“送死也轮不到你！他们弹药支持不了多久，待会准定动手！”大家闷头趴在地上，一会儿头顶的枪林弹雨稀落下来。龙富荣握紧了手里那根铁钎。

　　果然过不多时，小广场两侧各涌出一群人，打头的正是铁扫帚的干将，看率领的人却多半不认识，呼啦啦上来足有一百多个，手里都拿着棍棒匕首。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双方都不由分说劈头就打，混战在一处。对方人多势众，可红色风雷遭到包围，又已经牺牲了一个，同仇敌忾的心情高涨，一时间却也不落下风。

　　龙富荣心里拴着个疙瘩，对那扇后门，还有那个翻墙过去、不再露面的人始终不能放心。他且战且退，守在那道门前，抡起铁钎不让人逼近。对方也想趁乱进去抢武器，一群人向着门前冲击，龙富荣渐渐成了他们围攻的焦点。他打小学过一点拳脚，平素身手也算灵活，仗着一股子豁出命的血气，把铁钎抡得虎虎生风，连着打倒了好几个人。

　　方才的人好似还是有数的，这一旦开打，龙富荣觉得四周都是舞动着的人影，几乎难以分清。对付他的人见他勇猛，豁出一个来跟他单打独斗，其余两个便去砸那后门。龙富荣不知里面的内应何时会把门给打开，如果让铁扫帚先得了枪，那么今天他们势必要统统死在这儿了。想到这儿他心里发急，一铁钎戳过去，正戳在对面那人的大腿上，倒在地上乱滚。砸门的看龙富荣向着他们冲过来，有一个急忙挥动手里的梭镖抵挡。他那支梭镖是不锈钢管的，端头装了把亮闪闪的三角刮刀，足能把人白花花剜出一团肉。大概他也是为了掩护同伴，打得十分激烈，十余个回合下来，把龙富荣逼出去几米开外。龙富荣正在跟他苦苦缠斗，眼角余光看到那道铁门像是开了一道缝，像是有个乌亮的东西伸了出来。——枪管？他急的不行，想要回头去看，敌人的三角刮刀直逼他的面门，只好仗着铁钎去防。也是急中生智，他忽地把铁钎望空一抛，趁对方愣神之际卖了空子，猛然欺身而上，一把掐住那人脖子，未及往身后一扭，背后就是一声枪响，闷闷的。

　　他觉得浑身僵了，冷了。那枪一定是击中了自己。他这么想着，胳膊突然间一阵剧痛。他勒住的那人拼命挣扎，反手一刀割在他手臂上。他本能地将那人狠命一推摔在地下，捡起铁钎扎了过去。他不知道扎在了哪儿，眼见着那人抽动了几下，再无声息。他的血也哗地涌出来，湿了半条胳膊，顺着手指直往下淌。再拔那钎，已经拔不动。

　　可是他还活着。

　　那扇门……军火库呢？他再度回头去找。那扇后门确实是开了一道缝，可似乎已被什么卡住。门扇之间夹了只手，无力地垂下来，像是腕子那儿被人掰折了。紧挨着门外还倒着个人，不知是死是活，距离有点远，也看不真，恍恍惚惚好像穿着绿色军装。龙富荣不顾自己赤手空拳，向着门边跑过去，想看个究竟。

　　只听到一个扩音喇叭传出的男声大吼一声：“不许动！”继而便是一声枪响，这次是清脆地在头顶炸响的。武斗正酣的两派虽说已经杀红了眼，可毕竟都没经过什么大阵仗，听到枪声就是一激灵，纷纷停了手。好几辆军车风驰电掣一般开进了场中，车还没停稳，军人们便鱼贯而下，排成两列队伍，将武斗的人分割包围。他们倒是没有带枪。可一位军官站在一辆车的踏板上，一手攥着手枪，一手握着手里的大喇叭冲着龙富荣喝道：“退回去！要文斗，不要武斗！”随后又按灭了扩音键，用一条肉嗓子对着他们吼：“谁他妈不是人生肉长？就试试老子手里的枪！”旁边有个干部模样的人拉了他袖子一下，示意他别说违反政策的话。那军官瞪了那干部一眼，却也不再说了。那位干部拿过喇叭来软中带硬地说：“各位小将们，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武斗只能触及人的身体，不能触及人的灵魂。只有摆事实，讲道理，以理服人，才能斗出水平来，才能真正达到教育人民的目的！今后不许再抢枪，抢到的还要交回来。谁如果还继续违犯，打军人，破坏交通，杀人、放火，就是犯罪；如果有少数人不听劝阻，坚持不改，就是土匪，就是国民党，就要包围起来，还要继续顽抗，就要实行歼灭！……”

　　包围他们的军人们也纷纷上前，缴了还能动弹的人手中的武器，又搜他们有没有枪。地上躺着十几个动不了的人，他们没有管，也没有问。两派的人此时勇气已泄，听到“杀人放火就是犯罪”，便不敢再去看那些死难战友和消灭的敌人。两名战士迅速把守在后门两边，警惕地盯着距离他们最近的龙富荣。见他手里没有武器，一条膀子满是血，态度才略和缓了些。有个战士站到他面前说：“还不快走，看你那身血！”龙富荣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来，艰难地一字一顿：“有……人，有人叫我。”战士见他像是神志不清，当他吓糊涂了，推了他一下，让他赶紧走。龙富荣四下里看着，迟疑地挪动着步子。

　　他的血一路滴滴答答地流，滴到地上便显得无足轻重了。小广场本来不大，如今遍地是血，人又多，踩得一片狼藉。他隐约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龙富荣，龙富荣。十分微弱，难以辨别。他急煎煎地找着，忽然，他发现花坛那儿蜷着一个人，脸朝着这边，手想要向自己伸出去，抬了一半又落了下来。那是云书记，好像还活着。他迷迷茫茫地走过去。云书记的脸全无血色，睁着一只眼睛看着他，另一边眼眶处血肉模糊，嘴唇噏动着，用仅存的力气攥住了他的手。那张秀丽的脸已经是面目全非。

　　原来是她。原来叫自己的是她。

　　龙富荣不顾自己的伤，将她抱了起来。他说：“别怕，马上送你去医院。”云书记声音极轻地说了句什么，龙富荣说：“别说话了。”她还是坚持要说。龙富荣只好把耳朵凑近她的嘴唇。好歹听清楚了。

　　她说：“这一次你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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