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往事

　　窗外的知了大清早就拉着长声叫着。日影尚未爬上窗台，屋里已经是闷热难耐。办公室里打着地铺，横七竖八地睡了一屋子人。龙富荣躺在角落里，一额头的汗，懒懒地就是不想睁眼。

　　现在已经没人住宿舍了。大家都分属不同的派别，还挤在一个地方很容易起冲突。初期还只限于零星地吵架和动手，后来随着伟大领袖身边得力助手发出“文攻武卫”的号召，冲突也逐步升级，最后竟发展成大规模的殴斗。于是大家纷纷进驻各自造反团的“总部”，潦草地弄个地铺，起初还带着三分露营的兴致，渐渐地也东倒西歪起来。屋子里终于是有人起身，弄出些响动，大家纷纷躺不住了。龙富荣靠着墙角，揉着睡得酸疼的肩膀，迷迷糊糊地还是不愿意动弹。两个工友也是无聊，互相闹着玩，你踢我一脚你打我一下，最后有一个拿着屋角的晾衣竿当头要打，嘴里开玩笑地说：“我这是金猴奋起千钧棒。妖怪纳命来！”一屋子的人都笑：“他还当自己是孙大圣呢。”那人强嘴道：“孙大圣也跟我一样嘛，都是革命战士，伟大领袖说的。哎，龙铁人，你说呢？”龙富荣还在发呆，猛听得问到自己，愣了愣说：“嗯？”众人又是一阵笑：“别问他，他还没醒过盹儿呢。”龙富荣说：“我听见啦，不就是孙大圣么。孙大圣好啊，无父无母，天生地养。”大家听了他的话倒是一愣，觉得有点不挨着，没法接话。有一人笑道：“别说，我打小还崇拜哪吒。”大家接着闲扯。

　　龙富荣顺着话题，想着哪吒。三头六臂，神通广大，有些故事里他比孙大圣还厉害。小时候他听哪吒的故事，最羡慕的不是他风火轮乾坤圈那些宝贝，也不是他扒龙皮抽龙筋那些传奇。让他印象最深的是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莲花化身了无挂碍。他曾在自家后院偷偷地用树枝草棍儿摆个人形，偷偷地看着，幻想它能替了自己的身。后来这样的把戏被人发现，他挨了狠狠的一顿打。摆脱父母牵绊的哪吒呀……

　　他本可以漫无边际地想下去，这时候云书记在门口叫：“都起来了吗？我可进来了啊！”一屋子人长声嚎叫。云书记的人影一闪又缩回头去，笑道：“看你们吓的。”龙富荣说：“有什么指示？”云书记说：“你们都忘啦？今儿不是破四旧去么？”大家听了发出一阵泄气的起哄：“都破得差不多啦！”云书记说：“咱去大庙。那儿东西多，总能找到四旧。龙富荣，你把吊车开着。”龙富荣又是一怔，说：“干吗？”云书记说：“估计有些沉东西，用得着。”龙富荣想着这排场还真不小啊，一群点燃了革命热情的小青年咋呼开来，纷纷撺掇说：“开去，开去。”龙富荣抓起外衣披上，跟了他们就走。他开出吊车来，同伴们乱哄哄爬上一辆卡车，向着城郊的大庙进发。

　　坐在吊车驾驶楼里，他不能不想起严伟年。就坐在身边，手把手地教，看龙富荣学会了就很得意地笑，像是他自己长了本事。若是遇上难题就一遍遍地演示，却有意撇着嘴角嘲笑：“这都不会。”龙富荣满头大汗地说：“谁都有个从不会到会的过程。”严伟年说：“我可是一学就会，快着呢。”龙富荣说：“骗谁呀，怎么可能？”严伟年煞有介事地说：“因为我比较聪明你比较笨嘛。”他扬着下巴得意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龙富荣抹了抹额头的汗，汗水辣的眼睛生疼。驾驶楼里真是闷热，他的背心都湿透了。按说开吊车也好几年了，他以前从来没觉得这样难受。

　　去大庙他路熟，以前去过的——和严伟年也去玩过几次。大庙有好几百年历史了，前朝香火兴盛之时占地面积极广，现在那些地都分掉了，但殿宇内还有不少和尚清修，故此拾掇得颇为齐整。山门前头一个大平场，听说以前是给皇帝拜佛时驻马用的，如今完全荒废，只剩下山门前两个大大的石狮子还颇为威风。严伟年曾经攀着石狮子的背要爬上去。龙富荣看那狮子身上全是青苔，滑溜溜的，笑道：“你真无聊。”严伟年一边尝试，一边说：“小时候我爸爸把我举上去过。我现在应该也能上去呀。”龙富荣无奈地摇摇头，托住他的腿向上一举，总算让他爬上去了。严伟年欣然跨坐在石狮子背上，美滋滋地笑。龙富荣仰着头看他：“你也太小孩儿气了吧。”严伟年说：“我小时候有个木头大马，特别神气，我总爱骑着它。后来生了我弟弟，家里没钱那阵，卖了不少东西，连我的马都换了奶粉。我怪难受的，我爸妈就哄着我，说带我骑狮子去。喏，喏，多神气。可惜它不会走。”龙富荣笑起来说：“真走起来才吓人呢。”严伟年伸出手来，笑道：“你也上来。”龙富荣抓住他的手，脚踩在狮子的绣球上使劲一蹬，挨着他一并坐在狮子背上。又觉得这样很傻，笑着说：“它要是真的会走，我们就这样子走到街上去，你说会怎么样？”严伟年笑得直摇晃，差点从狮子背上摔下来。龙富荣生怕严伟年真的掉下去，从后面抱住他的腰，和他一起笑了。那石狮子几百年都没动过，对着背上两个笑作一团的骑手自然也是无动于衷。

　　吊车开到了大庙的前广场，龙富荣一眼望去，果然那两个石狮子还在。可是山门前却大大地变了样了。庙门前的墙壁上刷着八个大字：“什么佛经，尽放狗屁！”门板也被卸在两边，大庙像是缺了门牙。台阶上到处扔着佛经残卷，还有被砸坏的各种法器的碎片。红色风雷造反团显然这次是来晚了。云书记带着人去寺庙里转了一圈，发现可以“破”的已经所剩无几。龙富荣借口看车，留在外边没有进去，只是望着荒草发呆。片刻后他的同伴们悻悻然出来了，七嘴八舌地说：“不能白来一趟。这俩狮子也是四旧，咱给扔到石材厂去！龙铁人，吊车预备着！”说着便动手。龙富荣看着他们把狮子推翻，套上绳索，依言用吊车将它们吊了起来。狮子离地的时候摇摇晃晃，他的心也跟着晃了一下。这回石狮子是真的会走了。走到街上去，再也不回来了。

　　在革命的驱使下他其实砸毁过很多东西，这一次却让他莫名地难受。从石材厂回去的路上，他闷闷不乐，但因为大家兴致都不高，倒也显不出他来了。革命……革到这个样，有意思吗？他忍不住愤愤地想。紧接着他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赶忙集中注意力去开车，什么也不敢再想了。

　　这样折腾了一天，回到工厂已经到了晚上。食堂好歹还有人管做饭，小将们去端了盆窝窝头，大家一口一个就着自来水吃了。龙富荣觉得没胃口，手里掰着一个就躺到了自己的铺位上。有人问他，他说自己有点中暑，干脆脸冲着墙壁躺下了。大伙儿干吃窝窝头实在没意思，于是有人便出去寻摸咸菜疙瘩。谁想不到几分钟就跑了回来，带着一脸听到什么消息的兴奋劲儿：“你们听说了没？咱出去一天都不知道哇，严伟年他爸自杀了！自绝于人民啊他这是！”“嘿！”一屋子的人都没心思吃饭了，“怎么死的？”“跳楼呗！昨晚大半夜的，从集中关押的楼上跳下来，当时就摔死了。”有人嗤之以鼻：“看他的人真废物！连个□□都看不住！”“不是，听说是让他揭发别人的问题，他答应得好好的，说是要写，看他的人就大意了，谁想到这老东西还真狡猾！”“你看这□□，宁可死都不供出同党，这心得多黑！”大家七嘴八舌地发表感想。有人又说：“这下严伟年想跟他爸划清界限都划不了了……”说着话，不少人不约而同地去瞧角落里躺着的龙富荣，谁想他动都不动，竟像是睡着了。等着看他反应的人呆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又谈了一阵子这事儿，也就撂下不提。

　　那时候自杀的人为数相当不少，严先生的死只是让他□□的事实更加板上钉钉而已，就像是一连串波澜壮阔的革命浪潮中一个鬼鬼祟祟的水泡，片刻后便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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