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龙轶闻录

　　2-1
　　"阿繁，去把剑拿来。"老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吩咐那个跪在他床边哭泣的少年，"为师还想再看一眼。"
　　"是。"少年抹着泪退了出去，老人叹了一口气，慢慢阖上眼睛。
　　据说天下神兵共有二十四件，其中又有十二件是从天石中炼出的，神力非凡，分散在三州各处。十二件神器虽然形貌不同，但都有其他神器没有的东西：魂魄。
　　世人皆知万物有灵，神器亦然。其余十二件神器也有魂魄，不过都是以生魂入器，算不得天成。
　　这柄剑本应是第十三件天成的神器。六十年前师父从北荒带来一块天石炼出了铁精，而今剑型已成。却单单少了剑魂。天剑无魂便跟凡铁无异，他为此苦恼半生终无所获，事到如今也只能交给那孩子去找了。那孩子太过单纯，此刻却已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少年抱着剑回到房间的时候，老人已经断了气。长剑当地一声掉在了地上，冷冷的看着少年对着恩师的尸体痛哭流涕。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终于止住了哭声，爬起来擦干脸。那柄师父铸了一辈子的剑此时静静地躺在地上，剑身上隐着细密的印文，黝黑黯淡，仿佛可以吸走所有光亮。
　　"师父，石繁一定不会辜负师父和师祖的期望铸成此剑！"
　　少年最后看了一眼几乎没有离开过的山谷，紧了紧肩上缚剑的布带，大步走了出去。

　　安乐集是个小地方，但对石繁来说已经足以让他惊诧好一阵子了。他被师父捡回去的时候还是嗷嗷待哺的婴儿，十五年来到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山谷外面的小村子，跟着师父用谷里的药草换取生活所需的柴米油盐，哪里见过这么宽的街道，这么多的人？石繁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中间，只觉一阵晕眩，好在很快就稳住心神，迈出了第一步。
　　洛文谦早就注意到石繁了。五步之外的那个孩子只穿了一身粗糙的葛布衣衫，脚上的草鞋半旧不新，身上虽然干净整洁，眼睛却不住地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一看便知是个刚进城的傻小子，不知是从哪个山村来到这里的。洛文谦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手里的铜铃，不紧不慢地走着，眼睛始终不离那少年分毫。这少年眉清目秀，身形虽然壮实却不见得有多大能耐，吸引洛文谦的是他背上背着的一个长长的布包裹。那包裹分量不轻，少年虽然被市集的繁华热闹所吸引，却也记得时不时地拽一把压着肩头的布带子，显然被压得难受。洛文谦跟着少年走到集市尽头，少年似乎没了目标，站在原地犹豫不决。洛文谦心中一喜，摇响了铜铃走上前去。
　　"神算神算，铁嘴道乾坤，一字知未来。这位小哥，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石繁惊了一跳。眼前突然冒出来一个比自己高了一头的人，宽袍大袖，脚穿芒鞋，肩上挎着褡裢，背上背着一副写了字的幡，手里还摇着铃铛，怪里怪气，面上带笑，那笑容好似一只狐狸。
　　石繁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睁大眼睛瞪着他。
　　"小哥面生的很，可是头一次来安乐集？是寻亲还是访友？待我来给小哥算上一卦。"洛文谦脸上的笑容分毫不减。
　　石繁仍然瞪着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小哥不必见外，能在安乐集遇到小哥是上天注定，这一卦我送你就是了。"洛文谦不依不饶地扯过石繁的手掌。少年手掌上生了茧，露出的手臂虽然不粗却肌肉结实，应该是干体力活的缘故，身子结实却不轻盈，显然不是习武之人。
　　石繁慌慌张张地把手抽了回去。还要细看的洛文谦心里啧了一声，脸上却依然是笑容满面："小哥独自一人出山历练，勇气可嘉。不知小哥贵姓？"
　　石繁被洛文谦看得心里发毛，捂着手后退了几步。洛文谦心道不好，正要说几句安抚的话，石繁却拽着绑剑的带子转身就跑，钻进人堆里失了踪影。
　　洛文谦讪讪一笑，好不遗憾："唉呀呀，被甩了。"话虽如此，那少年却没逃出洛文谦的眼睛。布包里的东西绝对值钱。洛文谦退到集市旁的一个小巷里，从袖中摸出一张描金的黑纸，口中念念有词。那黑纸在他手上燃烧起来，瞬间化为一缕青烟飘上天空，却没散去，而是向着一个方向迅速飘去了。
　　"我们还会再见的，少年。"洛文谦道，随后走出小巷，在近旁找了个茶摊坐下。

　　2-2
　　石繁慌不择路地跑了许久，然而那个算命的却没追上来。石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真是要被吓死了，那人明明是个男子，一双手却是又细又白，石繁在被他摸到的瞬间立刻毛骨悚然。少年伸出自己的手看了半晌，然后在衣衫上使劲蹭了蹭。师父曾说这世道乱的很，真是一点没错。
　　石繁喘匀了气抬起头，却发现自己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黄衫女子，正目不转睛地打量自己。待看清女子相貌，石繁不由呆了呆。只见那女子二十来岁的年纪，鹅蛋脸杏核眼，乌发用一根碧绿的簪子盘在脑后，耳边则缀着数颗珍珠坠子，未施脂粉，眉眼间的清丽妩媚却是那些胭脂俗粉无法相比的。
　　"你叫什么名字？"女子问，石繁这才发现她也背着一个细长的包裹，却比他背的东西要长上许多。
　　"石繁。"石繁下意识地回答。
　　"你师父叫什么？"女子又问。
　　"由铁。"
　　女子眯起眼睛："你师祖可是祖商？"
　　石繁老实地点了点头。
　　"化金谷居然还有传人。"女子似是有些意外，声音并不比耳语高多少，但石繁却听得清清楚楚。
　　"你认识我师父？"石繁大着胆子问。
　　女子轻笑一声，目光扫过石繁背后的布包，落回少年脸上："这却跟你无关了。你师父怎得让你一个人出来了？你这年纪的学徒还没出师吧？"
　　"师父半月前已经……过世了。"提到师傅，石繁哽咽了一下，"然后我就出来了。"眼前的女子与那个算命先生不同，虽然她的表情十分冷漠，却让石繁觉得十分亲近。
　　"原来如此。"女子似叹非叹地说，目光移到石繁身后的布包上，眼中有惊诧闪过，"这柄剑是几时铸成的？"
　　石繁一怔，然后老实地回答："师父二十年前就铸好了剑型，却没见着剑魂。"
　　"难怪你会带它出谷。此剑未成，你是出来寻剑魂的吧？"女子淡淡地道，"陨铁所铸之兵器若是无魂，便跟废铜烂铁没什么差别，你可要努力了。"
　　黄衫女子说罢又看了那布包一眼，便转身要走。石繁急忙挡在她身前。
　　"何事？"
　　"不知……姐姐如何称呼？"石繁小声问，脸涨得通红。
　　"你这小子好会喊人。"黄衫女子笑道，"叫我蜀娘便是。"
　　她笑起来比刚才还要好看！
　　"蜀娘。"石繁的脸几乎红到脖子根，不敢再去看蜀娘的脸，"你可知道这剑魂去了何处？"
　　蜀娘脸上的笑容不见了，轻轻啧了一声："你是铸剑师，怎得来问我？"
　　石繁一愣，随即垂下头来。陨铁所铸的神兵若是无魂行同废铁，身为铸剑师的他怎会不知，可是这天剑剑魂，又该如何去寻？
　　蜀娘看着少年一脸沮丧，心思一转，道："我知你有心铸成此剑，但寻找剑魂并不急于一时。你何不去找个相术师替你卜上一卦，也许能得到些线索。我走了，你自己小心。"
　　石繁闻言抬起头来，却惊讶地发现蜀娘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石繁揉揉眼睛，又四下里看了看，集市似乎突然变得热闹起来，只是少了一个背着细长包裹的黄色身影。
　　相术师，她刚才提到了相术师。石繁思索片刻，转身向集市出口的方向走去。那个让人不舒服的相术师并未追上来，兴许还在那里，说不定他能算出点什么来。

　　2-3
　　洛文谦在佯装给石繁看手相的时候施了追踪术，打算到了晚上再去取那柄剑，并没想到石繁会自己找上门来。当他看到那个老实巴交的少年气喘吁吁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洛文谦觉得自己的运气好得有些诡异。
　　"小哥可是想要卜上一卦？"洛文谦笑得十分开心。
　　石繁点点头："我要去寻……一样东西，你能帮我算算吗？"
　　"当然能。"洛文谦说着从肩上的褡裢里摸出一个罗盘，拉着石繁的手放在罗盘上，"小哥不必说出来，只需默想要找之物即可。"说罢目光还向石繁背后的布包溜了两圈。
　　这样形状和长度的包裹，应该是一柄剑吧？
　　石繁看了满脸带笑的洛文谦一眼，半信半疑地握住那个不大的罗盘，默想剑魂之事。只见罗盘正中的指针颤颤巍巍地动了起来，似是犹豫不定地转了几圈后终于停了下来。
　　"有了！"
　　听到洛文谦的声音后石繁连忙睁开眼睛，只见罗盘上那根明晃晃的指针向他刚才来时的方向指了过去。
　　"这是……在这个方向？"石繁有些不确定。
　　"大致就是这个方向了。"洛文谦自信满满，"不知小哥寻的是人还是物？"
　　石繁犹豫了。他不大信任这个相术师，而且他不知道自己找的剑魂是不是生魂。天石坠地已过了五百余年，倘若这剑中之魂没有自己去幽冥报到，那么十有八九都会附在什么活物上面。若是附在动物身上那还好办，但若是附在人身上……
　　少年不敢想下去，开始犯愁。
　　洛文谦见石繁半天不说话倒也不急，趁着他走神的功夫细细打量石繁身后那个布包。然而半盏茶的时间过去了，洛文谦再一看眼前少年，竟是愁容满面，不由抽了抽嘴角。
　　"小哥，可是遇到什么难处？"
　　洛文谦的询问把石繁从沉思里拉了出来。虽说自己对这个相术师没什么好感，但眼下似乎只能信任他。
　　"不瞒先生，我要找的乃是一个魂魄。"石繁实话实说。
　　"魂魄？"洛文谦大感意外，随即明白这魂魄八成跟石繁背后的那柄剑有关系。看来自己真是捡到宝了，需要魂魄的兵器从来都不是凡品，就算没有魂，石繁背后的剑也值钱得很。
　　石繁点点头，却没继续说下去。
　　洛文谦见石繁不愿多说，忙道："不知小哥尊姓大名？"
　　"我叫石繁。"
　　"在下洛文谦，幸会石小哥。"洛文谦道，"请允许在下多说几句。小哥要寻的乃是一个魂魄，这魂魄可不容易寻到。"
　　石繁点点头。他师父由铁在世的时候曾经数次外出寻过剑魂，皆无线索，只得将剑一遍一遍入炉淬炼，方才有了今日这般模样。由铁极少对石繁说剑魂之事，但石繁亦知寻找剑魂委实不易。
　　"不过看小哥的面相，这魂魄必是找得到的。小哥是有福之人，危难时刻总会有贵人相助，不必太过忧心。"洛文谦见石繁的神色略有松动，心中窃喜，面上仍是一团和气，"在下能在此遇到石小哥两次，也算有缘。不如由我做东，去酒楼喝上几杯，我再为小哥好好算算你要找的那个魂魄方位如何？"
　　一席话令石繁对洛文谦的印象改观不少，又见他如此热情，石繁不好推脱便同意了。
　　洛文谦心道真是个傻小子，又溜了一眼石繁身后的布包，这柄剑若是能在秋霜那里卖个好价钱，也不枉他费这些口舌。

　　2-4
　　集市不远处便有一间酒楼。洛文谦引了石繁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坐下，熟门熟路地叫了一壶酒两个菜，末了往小二的袖子里塞了几个钱，示意他别来打搅。小二看看石繁那张不谙世事的脸有些犹豫，但掂了掂袖子里的钱后便头也不回地去别处忙碌了。
　　"安乐集是个小地方，也没什么好酒，将就一下吧。"洛文谦给石繁倒上酒，举起自己的杯子，"祝石小哥心想事成。"说罢仰头将杯中酒喝了个底朝天。
　　石繁学着洛文谦的样子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立刻被呛得咳嗽起来。石繁之前从未喝过酒，他师父由铁有时会灌上几口，却一点都不让他沾，理由是石繁年龄太小。
　　洛文谦忙为他顺气，又给石繁到了满杯："小哥莫急，这酒只是入口有些呛人，慢些喝便无事了。"
　　石繁一边咳嗽一边摆手，脸颊已经泛上了血色。
　　洛文谦心中唏了一声，脸上却还带着笑："石小哥怎得酒量如此之差？莫是不善饮酒？"
　　"我以前没喝过酒。"石繁如实回答。
　　"原来如此，是我考虑不周。"洛文谦道，叫了小二换上不太辣口的酒上来，"不知石小哥家住何处，怎得这般年纪了还不曾喝过酒？"
　　石繁被他说得脸上一红，又见洛文谦不像是笑话他的样子，便把实情说了出来："我打小住在山上，除了师父几乎没见过什么人喝酒。"
　　洛文谦眼睛一亮："山上？可是在安乐集以南的瞳山？"
　　"这个我不大清楚，村里人告诉我向北走就能到这儿来。"
　　"这个时节山中可是有不少猛兽，石小哥好胆量。"洛文谦说着端起了酒敬他，"洛某实在佩服！"
　　石繁不好推辞，只得把酒闷下去。
　　洛文谦笑笑，细长的眼眯得像只狐狸，趁着石繁不注意又给他倒了满杯。
　　少年不疑有他，脸越来越红，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洛文谦的话，头越来越晕，最后咚地一声倒在木桌上。
　　洛文谦收起笑容，把凑到唇边的粗瓷酒杯轻轻放下，斜睨着已经醉得不醒人事的少年，轻哼一声。
　　"见过傻的，还没见过这么傻的。"
　　洛文谦绕到石繁背后，从腰后抽出一把短短的匕首割断石繁背上的绳子，拿起布包掂了掂，只觉得手中长剑比预想的要重很多。洛文谦也不急着立刻打开包裹来看，往桌上丢了几个铜子，对趴在桌上的少年轻笑一声。
　　"石繁小哥，洛某多谢你知无不言。"
　　石繁醉得死死的，眉头也没眨一下。
　　洛文谦心情甚好，把剑抱在怀里，翘着嘴角扬长而去。
　　无魂的天剑，洛文谦做梦都没想过自己竟会撞上这般大运，且如此轻易就拿到手，多在安乐集停两天的决定还真是明智。洛文谦知道这种麻烦的东西自然是越早脱手越好，抱了剑向城南走去。安乐集是个小地方，能吞得下这种东西的人也只有秋霜了。好在秋老板口严，若她出不起洛文谦要的价，凭着一起从孤星门逃出来的交情，定然会帮他把这柄剑藏得严严实实。

　　石繁是被小二用冷水泼醒的。刚醒的时候石繁酒劲尚未褪去，迷迷糊糊地被人提着领子丢在了门外，揉了揉眼睛一瞧，这才发现已经入夜了。
　　石繁大惊，残留的酒意全都变作冷汗散了一身。拎他出门的粗豪大汉还未离开，抱着粗壮的手臂凶神恶煞地瞪着他，似乎很是不满。
　　石繁看看四周不曾见到洛文谦，只得硬着头皮转向那大汉："这位大哥，你可见到与我同来的那个算命先生？"
　　"什么算命先生？老子没见过！你这臭小子占着掌柜的座儿睡了一天大觉，还不快滚。"大汉恶声恶气地说。石繁碰了个钉子不敢再问，伸头向店里瞅瞅，亦不见洛文谦的身影。少年正在疑惑中，突然觉得背后少了什么东西，伸手一摸才发现一直背着的剑没了。
　　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从头顶炸开，石繁愣在原地，然后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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