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诗人行吟集

作者:知北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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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头翁


      “……狯险盈恶不思悔改有负国恩并赐一死,钦此,谢恩!”

      使者抑扬顿挫宣完诏书,伏在地下听诏的人冷汗已浸湿了衣袍,软瘫着无法起身,同时被诏赐死的流徙犯官已从容领旨:“闻命。下官孤身,即便引决;同官宋某有妻子,幸容诀别。”使者倒是和颜悦色:“特许宋之问与家人诀别。”

      再一次听到自己姓名,他才发着抖抬起头来,被拦在堂外听宣诏的家奴已嚎啕大哭:“阿郎,老奴寻娘子与小郎君去来。”做主人的却只是身体筛糠,一个字也挣不出来。同领旨的那官员怒斥道:“宋公,何必如此!俱负国家,合当领死,奈何迟延不决!”他仰着面,满脸都是绝望:“之问诚是小人,却不曾有负国家,如何当死!”

      使者收了诏书,坐于堂上,闻言微微一笑:“你先后谄附张易之、武三思,狎昵猥琐,佻达奸佞,无所不为,敢称‘不负国’?”他急声抗辩:“下官也是不得已,谄媚柔佞或有之,却不曾害人,何当死罪!下官冤枉……昔年告发张仲之、王同皎谋杀武三思,累他二人惨死的,实不是我!是舍弟之逊所为,实不是我指使!天下人都说之问卖友求荣,却是冤枉,我未曾害人性命,我不当死!”

      使者并不斥责,却有些不耐烦:“诏书在此,呼冤也是枉然。某要复命,不合久候,二位从速些子。”

      同领赐死的官员便再拜而起,却听身侧那人兀自露着丑态,喃喃自语:“宋某未害人命,不当死。”实在忍不住,嗤笑道:“不过一死,兀地不服!你难道不曾害过人命?怎不想今日未必不是刘希夷之报?”

      这一句话如若是轰雷,“刘希夷”三个字便是雷电里最骇目的一闪,最震耳的一劈,打得软泥般身躯里魂魄离窍,哓哓不服的意志忽然尽皆抽去:“庭芝……我负庭芝……”

      周匝的一切蓦地里都灰飞烟灭,耳中恍惚传来细细弦语,是一支宛转的悲歌: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四十年前惊心动魄事,四十年来风霜雨雪情。不堪回首。

      回首处却是故人依旧,还是那般姣如好女般的美风姿,漫不经心拨着琵琶而笑:“不意今春与五舅同登进士榜,雁塔题名时攀了个雁行比肩,颇是愧颜!”

      他称呼自己为五舅,其实这个做外甥的比舅舅还要大五岁,登进士榜那一年他二十五,自己二十,彼此当年少,洛阳城里春光好。

      那年是上元二年,皇帝皇后新改称呼了天皇天后,常常行幸在东都,连取进士也每每在东都举行。自己都不记得这个以散漫著名的甥儿刘庭芝,中进士之后,到底有没有在西京遵风俗曲江游宴、雁塔题名,更记不清他名字是不是就挨近着自己——抑或故意写在自己上头?“庭芝一贯目中无人,又岂有我这个舅氏——”每想到这点的时候,其实是有几分悻悻然的。

      然而庭芝有时还会更逾越,不呼“五舅”而亲昵地叫自己的字:“延清,我新得诗句,诵与你听,你来品评!”

      素来有饮酒数斗不醉的海量的那人,当时也似乎醉到忘形了,将琵琶拨子敲着酒盏,曼声而吟:“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白皙的面容上酡霞流离,是滋味最醇厚的葡萄酒染将出来,这青春盛极,怎得褪去?这青春盛极,却是顶点——早晚衰谢。

      自己批评道:“不好,绮年玉貌,哪可作此不祥语?”

      诗句主人也点头:“正是,昔年潘岳有‘白首同所归’之句,后来果然与诗友一并被害。这等诗句,有如‘语谶’,不可存留!延清说不好,我这篇《代悲白头翁》删落不取便是。”继续敲击酒盏低声吟哦,过一阵又唤了自己:“延清,延清,听取这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句如何?”

      十四个字有如水面风,掠过时若不经意,却泛起粼粼波光心潮动。每个字都俗,都不出奇,细咀嚼却又极其奇崛不俗。席间忽然静默了。

      良久自己失声而叹的时候,诗人也长叹了:“不消延清批点!这一句,与上一句有甚分别?都是‘语谶’——然而,生死有命,哪可由得什么谶语?不删去了,都存留着!”

      “庭芝真个大醉了。”他默默想着,挨近过去,那人果然将身体靠上自己肩头来,兀自喃喃吟着下面的诗句,构思成篇。他道:“庭芝,五舅爱你佳句。”

      回忆潮水般侵袭过来,惘然惊觉,才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出了堂外,在庭院中如困兽一般左右踱走,越来越急:“不,不,我只说了这一句,只说得这一句!我并不曾向庭芝恳求,要他将这句让我!我并不曾说出口!”

      可是当时庭芝挑眉看着自己,笑容却是明霞般灿烂:“延清五言妙绝,天下传诵,哪得爱我陋句?”

      他是那般笑吟吟瞅着自己:“延清也作闺怨诗,婉转含态,可怜煞人!我是古调哀怨,不称近世体格,岂能与你家混淆不分?五舅说笑了。”

      自己道:“庭芝,五舅只是爱你佳句。”

      如果,只是单纯爱你佳句。

      如果,没有那么急忙又胡乱地一把推开,似笑非笑来嗔怪:“五舅,你也知自家有齿疾!休要凑得忒近!我不惯嗅你口气!”

      那一刻,冰与炭都在自己肠中搁置着,却依然只能这般想:“庭芝真个大醉了。”

      最终他靠在自己身上大醉睡倒的时候,却呢喃了这么一句:“五舅若爱,只管将去,刘希夷一切都无谓。”

      歌声在耳畔又如游丝般袅袅响起: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惘然四顾,此刻无复洛阳城,此身乃在桂州城。是自己被放逐到天涯海角的所在,是自己将要毙命的所在。岭南的冬也不寒冷,风吹过官舍,拂过远山,千山万岭的树木都振起涛声如雨,这里没有宛转清歌,只有枭鸟悲号。凄楚回首,耳中兀自听到家奴的哭泣,困兽般的脚步终于顿了一顿,嘶声吩咐:“唤藻儿来——将我诗集来。”

      他听到自己嗓音全然哑了,仿佛哭号过很久,然而,身间只有涔涔冷汗,面上无泪。他知道自己是不曾哭号的,虽然心底在翻江倒海。

      当年听到那宛转清歌,去寻庭芝时声音也带了微微焦灼的嘶哑:“庭芝!那《有所思》……你如何兀自播于人口?”

      庭芝还是那般无拘无束的落魄散诞脾气,只是同自己笑:“五舅改了篇名《有所思》么?甥儿做的是《代悲白头翁》,又名《白头吟》。”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儿子昌藻还未赶到,家中女奴倒已经赶来奉上衣冠梳具:“阿郎饮食洗沐,更衣……就途。”

      是的,人间最后一餐饭,最后一袭衣,该当从容去——该当死心塌地去。

      铜镜里面映照出憔悴面容,萧然白发,正是“半死白头翁”,何能想象,昔年也是红颜少年?

      庭芝道:“五舅诗作,与我不类。我最愁老去,每每哀怨缠绵,悲不自胜,五舅却合当做‘失喜先临镜,含羞未解罗。’‘裴回作行雨,婉娈逐荆王。’彼此诗句如泾渭,相混不得罢。”

      自己当时冷笑答了什么,全然忘了,但对方言中“泾渭”的比喻,却耿耿在心:“如何便是泾渭分明!谁是清渭谁浊泾?”

      耳中呜咽声忽然大了起来,嚎啕叫道:“父亲!”此刻满心都是烦乱,无暇问及其他,只道:“诗卷何在?”儿子昌藻揾着眼泪,递上贝叶装的诗稿册,他一把夺回来胡乱翻开,连翻几页都不见,颓然自手中滑落,啪的一声,跌到地下,却正翻开在那一面,题着《有所思》。原来这一页,是自己常常翻看的。

      他忽然失声笑了出来,抢着拾起诗卷又急速翻动,笑道:“如何,如何!区区一句‘年年岁岁花相似’,便道宋某觑看得上?宋某诗名动天下,天后驾前夺过东方虬的锦袍,上官昭容评点压倒沈佺期!才加冠我便与杨炯蒙诏分直习艺馆,刘希夷何物,值得宋之问谋夺嫉恨?”

      记忆中最华美的碎片铺天盖地旋转起来,似乎要盖过二十岁时那一点阴冷,万花筒般缤纷的飞屑,有如当年昆明池应制赋诗,和众臣都惴惴不安地仰望着彩楼,那上面坐着大唐最出色的才女上官婉儿,将不入选的诗笺径直抛落下来。须臾雪片般的纸笺飞尽,只有自己和齐名的沈佺期兀自站在,二人诗作还没有被掷落,相对而立,怀着激动怀着期待。又过一阵,终于一纸如叶飘坠,众人争抢着去拾取,齐呼:“是沈作——宋之问诗入选了!”楼顶莺声呖呖予以评价:“沈诗结句:‘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词气已是衰竭。不若宋诗结句:‘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气力雄健,蕴含不尽。”

      众臣拜服的那一日,自己其实掠过这样的念头:“可惜庭芝看不见今日。”

      那一日,离庭芝死去,已有三十七年了。

      纵然庭芝死去那年便投入了轮回,重新降临人世,此刻也要长到比他命尽的岁数还要大——他是自己的外甥,却大自己五岁,然而,他停在了二十六岁那一年,永远红颜;自己却一直活到了他永远活不到的岁数,萧然白头。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眷属都绕在身侧哭泣,他一手持镜一手持诗卷,却笑得颤抖如风中落叶:“去来,去来!既然世人都知我负庭芝,死也不枉!”

      如果这便是天道好还——庭芝,你最愁老去,我送你永远不老;我最怕死去,天教我暮年横死。

      可惜,你再也不得见了。

      无论我将来的盛名,还是我当时的卑鄙,你都不知;无论我一生的委琐,还是我临终的惨淡,你都不见。

      官舍小吏在颤声提醒:“冉长官已奉旨引决……请宋长官从速。”

      桂州的湿瘴风吹拂着衣裾,癫狂的笑慢慢止住,猛地一拢白发,塞诗卷入怀,向后堂便走。那里安排着梁上绳索,是一生归宿。

      耳中悲哭化作昔年悲歌,又一声声破灭了,恍惚想着:“自缢而死,也是一般气窒的苦罢……当年庭芝却不知如何痛苦死去……我要去见他了。”

      “可是他未必认我。”

      谁知道黄泉路上,也有这般“近乡情更怯”?怯的不是生死,不是仇恨,只怕那被我定格在青春最盛时节的红颜美少年,不识我这半死白头翁。

      ——大唐行吟集之白头翁完——

      【注释】
      《白头翁》一文写的是宋之问/刘希夷,这对委实连我都不好意思称CP……
      宋之问求刘希夷“年年岁岁花相似”一联不得,命人以土囊压杀刘希夷(这个死法很窘,文中没好意思直写),记载在《唐才子传》里,后人颇有为宋之问辩诬的,认为他才名不在刘希夷之下,“年年岁岁”一句也没有那么出色,何以杀害亲人?我觉得未必不可能,毕竟那个时候,宋之问也才二十出头,因为嫉恨心理干些恶毒的事,不是不可能的。
      至于宋之问出卖张仲之的事迹,两唐书都说是他干的,具体经过就是宋之问在武则天倒台后被贬到岭南,他不甘心而逃归洛阳,藏身在友人张仲之家里,张仲之和驸马王同皎正在商议刺杀武三思,事情被宋之问知道,于是卖友求荣指使侄子告发了他们,自己获得免罪和升官。近代学者谭优学《唐诗人行年考续编》里为宋之问辩诬,根据史料发掘出此事其实是宋之问的弟弟宋之逊干的,不过宋之问在弟弟手上沾染血腥之后,也同时获得了利益,说实话我相信他至少是知情而默认弟弟卖友,一样卑鄙无耻。
      宋之问有齿疾(口臭),据《本事诗》所载,他曾经想做北门学士,获得亲近武则天的机会,武则天嫌弃他有口臭而不许。
      和他一起被赐死的官员,叫冉祖雍,也是武三思的党羽,不过死的时候还颇有气度,他们临死的情形,根据《新唐书》所载稍加改编。
      文里借刘希夷之口举的宋之问的两首闺情诗,“失喜先临镜,含羞未解罗。”出自《牛女》,“裴回作行雨,婉娈逐荆王。”出自《内题赋得巫山雨》,又作沈佺期诗。翻看《全唐诗》里宋之问作品,闺情诗几乎都与沈佺期混杂不清,没办法(简直感觉他们才像CP,都混穿衣服了,汗)。
      最后,开头赐死诏“狯险盈恶”四个字,其实是宋之问被贬的罪名,因为我不会拟赐死诏于是借来使了,汗颜。宋之问被贬在钦州,却死于桂州(是钦州所在道的首府),有宋的诗文可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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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白头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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