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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碧池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报与大家得知,这篇歌诗,说的是至德元载逆贼安禄山僭伪,在东都禁苑凝碧池上张乐,迫令梨园子弟供奉,人所不堪,乐工纷纷声随泪下……”
“朕于行在亦闻此诗,不胜悲感。作此诗的王维,如今何在?”
“王维天宝末年为给事中。上皇幸蜀,王维扈从不及,为贼所获,曾受伪官。如今天日重辉,龙驭返京,陷贼官以三等定罪,维与郑虔、张通等人都囚禁在宣杨里杨国忠旧宅,候有司发落。”
曾经陷身贼营、接受伪职,于朝廷是难以宽宥之事,听了此言连天子都沉默了。侍奉的内侍小心翼翼进言:“大家初即位时,在灵武闻得‘凝碧池头奏管弦’一句,也曾悲伤唏嘘,誓必讨贼还京。想王维能作此诗,毕竟心向王庭……”天子打断道:“王维既受伪官,诗篇如何传诵出来?”
“闻说是其友裴迪私自抄录,流传出来。”
“命裴迪入见有司,悉数供述当日情状。”
裴迪此刻并无官职,却是关中名士,有司也不敢太过简亵,见他奉旨来供述情状,还恭恭敬敬称呼了一声:“秀才。”裴迪洒落就座,娓娓道来:“王维委实不曾甘心从贼。西京陷落之际,他便服下痢药自残身躯,口喑不语,抗拒贼命。只是安禄山素来重他才华,强加伪官,逼迫着送到洛阳,拘禁在菩提寺里……”
洛阳菩提寺,其实是极其萧条冷落的所在,秋深时分踏入寺门,枯黄的槐叶铺了满地也无人扫,负责看管的叛军小卒懒洋洋地指点:“探看王哑子官?自家入去,僧舍深处便是。”
拘禁的斗室不甚恶劣,萧然一间,唯有四物:茶铛、药臼、经案与绳床。这布置其实与主人在长安居官时的别业还是一般样,使得推门进来的客人,一时恍惚,觉得冒着乱世流离、乱军烽烟,一路追随赶到东都来探看朋友的经历,却原来是一场梦境,踏进的还是昔年闲适安乐时光,怔然中想起朋友字号,称呼出来:“摩诘。”
释了自家得名的经卷《维摩诘经》起来相迎的主人,却霎时间将光景又拉回这朝夕难保的乱世,抢过来执手相看,只能无语潸然。半晌手指在自己掌心里胡乱划着,写的是对朋友的称呼,这个动作让人恍然惊觉——他服药自残,还在喑哑。
那么相叙不成,只叙述罢,或者全然是倾诉——摩诘,你可知道我们的长安,如今埋没在胡尘里,千家锦绣万户罗绮,俱是旧梦。王孙公子骨成灰,内家宫苑为谁丽!
而如今的洛阳,是叛军的巢穴,布满了磨牙吮血的豺狼,享受着至高无上的供奉。“尚记上苑驯养的大象么?常于圣人饮宴之际,擎杯跪献。安禄山得了西京,也欲享受,大宴诸叛将的时候,命象奴牵了象来奉承。不料大象最通人性,望见南面而坐的不是天子,尽数僵立不动。象奴勉强送杯,却被大象卷了酒杯,抛掷开去,抵死不献。安贼大怒,将大象尽行杀了……”
“畜生都知道大义,人何以堪?摩诘,你还记得梨园供奉雷海青罢?旧年西京号他为‘田都元帅’,内家琵琶第一好手。你最擅音律,也曾与他过往谈艺。想当年你在岐王府上奏《郁轮袍》,他还同你较过宫商来……”
“前日,雷乐师在凝碧池头……却已殉国了……”
凝碧池头奏管弦,不是心甘情愿的献艺,而是在刀枪威逼下为践踏家园的逆贼作乐。这般情势下的音乐其实不成曲调,奏得断断续续,梨园子弟的哽咽声和着管弦,声声刺耳,纷纷堕泪。安禄山拍案大怒:“饮宴欢乐,何得哭泣!左右查看,有泪痕者,斩!”
蓦地呛啷一声,是琵琶掷落,金徽玉轸散落了满地,琵琶手转身面西,向着长安方向放声大哭:“我是大唐皇家梨园子弟,怎堪忍辱!”逆贼们都惊得目瞪口呆,安禄山狂怒大叫:“拖下去!……”
叙述人悲痛得说不下去了,听话人也无声流泪,整了衣衫,向西哭拜。他上前抱住朋友清瘦病躯,一道哽咽许愿:“但愿早日海晏河清,圣人归来,天下太平。”
隔了两年的时光,供述到此处,堂上官员也不禁感叹唏嘘:“国家危难之际,必有忠烈。王维便是为此作了‘凝碧池头’一诗的?”
“是,王维当日口喑,是以指代笔,在裴某掌心里一字一句写下此诗。裴某暗记于心,传诵出来,致蒙上听。”
供述状即日传送内家,不一刻便下了玉旨纶音:“按裴迪所述,查得王维虽然陷贼,不负天家。其弟刑部侍郎王缙亦愿削职为兄赎罪。姑且免责,降级听用。”
赦罪中使和供述证人一道出了皇城,往宣杨坊方向去的时候,颇是笑吟吟称恭喜:“王维免罪,固然是他自家忠心可嘉,得蒙天眷,却也得裴秀才之力不浅。秀才一道去贺喜么?”对方谦谢微笑:“正欲归去辋川,便可与摩诘同往。”
他心头浮想起来的,却是当日菩提寺中抱着朋友一起向西哭拜,还曾许下诺来:“有朝一日得获平安,定与摩诘同归辋川,再效少年南山之游,相随相伴,安度此生。”
向西哭拜的,其实并不是在西面的天子朝廷,而是终南山层层翠微,少年旧游如梦处。
终南山的少年时光,正如摩诘笔下清淡秀美的画卷,又如他宁静细腻的诗篇。回忆起来有如最清澈的露珠,十二万分小心翼翼呵护着,生怕沾染了尘俗。是什么日子他去做了官,便缨了尘网,远了闲适?自己曾经写诗相问:“辋水去悠悠,南山复何在?”他回答道:“君问终南山,心知白云外。”原来两个人心底,都有那么一个不可触及的梦境,却远在白云之外。
甚则他不是没有悔意的,抛掷了山林清逸,朋友间也会微生隔阂,正如他又写诗赠自己道:
“不相见,不相见来久。日日泉水头,常忆同携手。
携手本同心,复叹忽分襟。相忆今如此,相思深不深。“
当时自己在想:“摩诘,岂能与你便分携?”
是的,你处朝堂,我不弃辋川与你同游;你囚贼庭,我干冒锋镝赶赴探看。千军万马都不惧,千山万水也相从,岂能便分携?
世事白云苍狗,终究炎凉转变。经历了国破家亡,身危名辱,兜兜转转总能相随相伴,便知晓了那悠悠白云外的终南山乐土,其实就在自己心中。
其实当日赋毕凝碧池,他一字一句写在自己掌心里的,还有另外一首诗:
“安得舍罗网,拂衣辞世喧。悠然策藜杖,归向桃花源。”
沉思微笑,策马跟随赦罪使得得而去,一颗心轻扬飞舞起来:“如今你真个逃脱了天罗地网,好赴世外桃源。摩诘,我们归去,辋川庄上看画图。”
——大唐诗人行吟集之《凝碧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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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篇是裴迪/王维(貌似我逆了CP,变年下了……)因为前一个刘希夷的故事不吉祥,作为生日贺文不妥当,于是向某人告罪,重写一篇HE的文补贺。某人,请接受我迟到的生日祝贺!
凝碧池故事,载见《安禄山事迹》、《明皇杂录补题》、《唐诗纪事》等。《隋唐演义》小说也有描写,章回题目道:“凝碧池雷海青殉节 普施寺王摩诘吟诗。”两唐书将王维被安禄山囚禁的地方都写作“普施寺”,前引三书则作“普提寺”,而王维本诗诗题为:“菩提寺禁裴迪来相看说逆贼等凝碧池上作音乐供奉人等举声便一时泪下私成口号示裴迪”。姑以王维诗题为准。该寺有说在长安,但根据诗题,是在洛阳。
诗题中说是“口号”(另一首也是口号),也就是口诵的意思,显然王维当时是能说话的,不过他服药装病,就是自称得了“瘖疾”,于是为了行文效果,姑且算他当时真的哑巴了:)
王维被赦罪是由于凝碧池诗以及弟弟王缙请求削职为哥哥赎罪,没有记载裴迪与此相关,这里是小说家言。不过裴迪是当年凝碧池诗的见证人与传播人,设计这么一个情节,自觉还是不算离谱的,呵呵,达人切莫深究。
其实按照考据,裴迪小王维十多岁,而王维弱冠即出仕,所谓少年终南山隐居,他们究竟是怎么相伴的,我自己也打了个问号。但王裴诗歌来往,常常道及南山隐居,而王维行年事迹,空白甚多,于是就不拘泥了。
凝碧池有说在长安,但其实当在洛阳禁苑。唐肃宗还京后追究伪官之罪,王维和郑虔等人被拘禁在宣扬里杨国忠旧宅,事出《太平广记》转引《集异记》。
此篇散乱,自觉不佳,于是HE的文果然不容易写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