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冢

　　暗黑的平原之上，河流蜿蜒成诡异的形状静静的流淌着。尉麒踌躇着沿着河走着，前面有一个隐隐约约的背影，仿佛正导引着他。
　　“父皇？”尉麒轻声朝那个熟悉的背影叫道，只是话一出口，便如同虚弱无力的呻吟一般，霎时溶解在浓稠的空气中。
　　背影却像听到了似地停下脚步，然后慢慢的转过头来。
　　一张素白的脸，熟悉的宛如在镜中的自己。尉麒心下一怔，随即恍然，眼前的此人并不是先前他以为的尉飒，而是竟和自己长得颇为相似的秦子漱——自己的亲舅舅。
　　不知自己该作何称呼，尉麒也只得讪讪的停下了脚步，却已是离秦子漱不过寸步。
　　似是看出尉麒的不自在，秦子漱微笑的向后退了两步，将原本很近的距离又一下拉开了。尉麒踌躇的半晌，才低声道：“舅舅……”
　　秦子漱朝他点点头，笑道：“你还记得先前发生的事么？”
　　尉麒被他这么一问，方才低头寻思，忽然记起当时被苏喆的剑贯穿胸膛的事来，不禁大惊失色道：“我……我竟是死了么？”说罢，尉麒向自己四周看去，只见黑雾弥漫，眼睛所见不过周身一尺之地，连秦子漱都变得隐隐约约。
　　秦子漱瞧着他，依旧笑容满面：“你是死了，我特来接你。”
　　尉麒闻言，心中顿时一紧，他倒也不是十分害怕，只是念及轩辕云池，到底不是太甘愿。
　　“你怕了么？”秦子漱道。
　　尉麒没有答言，隔了片刻道：“说不怕是假的，毕竟世间还有剪不断的羁绊，难免令人觉得心不甘情不愿。”
　　秦子漱浅笑出声：“我理解，当年我也似你这般的心境。”
　　尉麒想到当年是自己娘亲下毒谋害了他，心上不禁掠过一丝歉疚，秦子漱仿佛知道尉麒的想法，随即又道：“算了，当年事已如过眼云烟，再提无益。只求你生还之后，好歹在轩辕云池面前稍加美言，保得一些南朝旧臣，也算是你的功德了。”
　　“生还？我不是已经……”尉麒讶然的看着秦子漱，后者诡谲的一笑道：“你虽是我的亲外甥，和他乱了伦常，但毕竟多年的恩爱是不假的……我若此时不小小的报复你一下，也难解我心头之怨。”
　　尉麒咬唇垂头，忽然抬眸道：“他……和你在一起么？”
　　秦子漱瞧了他一眼，神色飘渺道：“他已过世许久，如今还生世间去了……”
　　“是么？”尉麒揣度着这个“还生世间”，明白自然是指尉飒早已了却今生，投胎转世，心下虽觉凄凄，但更是宽慰许多，却不明白为何秦子漱还滞留在此，不禁好奇的问道：“那舅舅呢？为何不随父皇一同去。”
　　秦子漱但笑不语，忽然伸出手来推了尉麒一把，大声道：“快些走吧，问东问西做什么？”
　　尉麒只觉秦子漱这一推正中自己的伤处，顿时疼得四肢百骸都缩成了一团，正要呼叫，脚下却陡然一空，随后整个身子便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直直的往虚空中跌去……眼前最后的影像，只有秦子漱站在云天高处，一身素白的袍子飘曳着，宛如一支纯净无比的白莲……
　　……
　　恍惚之间有光直刺入眼眸，灼的一阵疼痛，尉麒费力的将手抬起来遮住眼睛，感觉自己的身体整个儿的像是虚浮在云上一样，一丝气力也没有。
　　“王爷……”不是期待中轩辕云池的声音，耳边的这个忽然响起的女声柔婉中带着一丝仓惶和哀怨，有些耳熟，却又记不起在何时听到过。
　　尉麒移开手，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床边果真站着一个北朝宫装打扮的锦衣贵妇，发髻盘的高高的，稍微饰了些珠翠，倒是不见一丝浮华。尉麒瞧着她清秀的面孔，只觉甚是眼熟，却仍是记不起此人是谁。
　　旁边有青衣小鬟端着托盘过来，向贵妇一屈膝道：“贵妃娘娘，药已经好了。”
　　贵妇急忙转身，亲自将托盘中的药碗端起来，斜坐到尉麒的身边，温言道：“王爷，喝药吧。”
　　尉麒这才回过神来，原来自己眼前这位贵妇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随纯惠公主一同远嫁的宫女吟柳。
　　原来是吟柳，她此刻是轩辕云池的贵妃，皇长子的母亲，万人之上的身份。不知怎的，一丝苦涩从尉麒胸口蔓延开来，快速的席卷了全身，看着吟柳小心翼翼的将银勺送到自己唇边，尉麒一转头避开了。
　　“王爷，怎么了？”吟柳面对这位昔日的小主子，依旧和当年一样温柔惶恐，她微一思忖，随即明白过来，“王爷是瞧皇上不在这儿，心里不舒服么？”
　　尉麒没有答言，只是轻轻闭上眼睛，只听吟柳柔声道：“王爷从安洛回来就一直不醒，皇上寸步不离的守着，眼看连政事都要荒废了，这不，刚让大人们请去了，走前嘱咐了我好些事，哪知才一走王爷就醒了，这会儿已经叫人去报信了，想必马上就回来的。”吟柳想着当年尉麒刚进未央宫的场景，竟和如今一般相似，却是年华似水，一转眼多年已逝，不由得心中难过，说着说着便忍不住掉下泪来。
　　“这儿是平京，是未央宫，以前王爷住过的地方……这里的摆设倒是丝毫也没变，奴婢……奴婢……”吟柳环视着四周，情不自禁用回了原来的自称。
　　尉麒听见她的话，心中却是一震，他睁开眼来向四周扫视，可不是未央宫是哪里？只见铜鼎熏炉，雕花架子，甚至连桌椅帐幔，都还是旧时模样，却早已物是人非，时过境迁，尉麒心中疼痛难当，忆及当日，不禁悲从中来，只是闭了眼睛流泪，加上身体伤口未愈，着实是外伤内感，忧思难解。
　　吟柳见尉麒闭着眼睛流泪，也忍不住待要痛哭起来，又怕被人听见不好，只得忍着上前安慰道：“王爷别这样，先帝虽然去了，但皇上只有比先帝好百倍的，以后王爷就好好儿的吧……王爷若是一味为先前伤心，岂不辜负了皇上？”
　　尉麒闻言，心中甚是烦躁，只是闭着眼睛不去睬她，吟柳正说着，忽然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一直飞奔到了床边。
　　“麒儿……”轩辕云池叫了一声，俯下身用手指温柔的拂去他眼角的泪痕，“这是怎么了？一醒来就哭成这个样子。”
　　吟柳赶紧请安，诚惶诚恐的道：“都是臣妾不好，让王爷想到以前了。”
　　轩辕云池微微的皱了皱眉，摆手道：“你先下去吧。”
　　吟柳知道轩辕云池只想和尉麒独处，不想有外人在场，她一向对轩辕云池甚是敬怕，此时也不敢说什么，跪安后便带着一众宫女内侍掩门而去。
　　这边轩辕云池伏在尉麒耳边，轻声道：“对不起，你醒来时我竟然不在你身边，我只是……”
　　尉麒听见吟柳出去，已经睁开了眼睛，怔怔的瞧着轩辕云池，见他似乎欲言而止，便摇头道：“我才没有那样小气。”
　　轩辕云池戏谑的轻笑道：“是么？这么看来你并不在乎我……”
　　尉麒不笑也不说话，只是一味的向轩辕云池呆看，半晌才幽幽的道：“你为何不问我的伤口如何？”
　　轩辕云池敛去笑颜，伸手轻轻按住尉麒胸前的伤口，柔声道：“何必再问，若是你这颗心碎了，那就将我的这颗心挖出来，放进去罢了。”
　　尉麒用双手将轩辕云池的手合在掌心，伤感的道：“你是见我没死才这样说，若我那时当场殒命，你如今早已回到尚京做你的皇帝了吧？”
　　“麒儿……”轩辕云池皱眉道，“你是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吗？”
　　尉麒见他双眉紧锁，隐隐有焦躁烦怒之意，却又不像是对着自己，暗忖是不是他朝上有什么事情，也不好再招惹他，只是不声不响的别过脸，轻声道：“你若有事，可以先离开，我也不是非得要你在身边才……”
　　“麒儿……”轩辕云池无奈的打断他道，“不要这么对我说话，我烦躁不安，左右也是因为你的事情，你不谅解也罢，只不要如此刻薄我。”说罢，似是害怕尉麒再朝他刻薄两句，赶紧的端起一旁的药碗，柔声道：“你看，只顾说话，药都凉了……”他一手将尉麒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胸前，一手用银匙舀了药汁送到尉麒唇边。
　　胸口传来一阵刺痛，尉麒忍不住一面蹙眉一面将手按住伤口，轩辕云池爱惜的吻了一下他的耳垂，柔声道：“乖麒儿，好好吃药……”
　　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蜿蜒而下，尉麒一晃神，仿佛又回到了幼时，那时尉飒也是这般喂药给他，那药汁的味道也是一般无二的苦涩，光阴转眼，相同的地点，也是死去生来，只不过身边换了一个人，记得秦子漱在梦中对他说，尉飒逝去多时，早已还生世间去了。只是当年当日，又何曾能想得到今时今日，万物变更，斗转星移。
　　轩辕云池见尉麒只是愣怔，不禁道：“那日你在我面前倒下，生死未卜，我……”他喉头一梗，那日的场景历历在目，“我当时脑中一片空白，首先想到的是，若你就这么去了，我又岂能一个人独活……后来从安洛到了平京，我又一直守着你，起初两日，你情况实在不妙，连御医都是束手无策，我看着你沉睡的样子，才明白，若是我身边没了你，什么皇权江山，万世基业，一切的一切将毫无意义，即便是将这所有的一切，来换得你我贫贱相守，我也愿意……”
　　尉麒怔怔的听着，待要想着不落泪，但哪里禁得住，只一会儿的功夫，胸前的锦被上便已是湿了一大片。尉麒缓缓的伸出手去，轻抚轩辕云池的脸颊，触手是一片冰凉的潮湿，这才发觉自己的肩头竟也是湿漉漉的一片。只听轩辕云池勉强笑道：“早知如此，还不如让我受伤，好歹还能让你对我温柔些……”
　　尉麒忍痛转身，一把捂住轩辕云池的嘴：“胡说什么！”他叹了口气，“你不用这样诅咒自己，就算你不受伤，我也能温柔对你的。”
　　“我知道……”轩辕云池笑道，紧紧的抱住了他。
　　窗外的雪停了，这似乎是今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在冰冷厚实的白雪下，已经开始酝酿着来年春天那绿色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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