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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终
尉麒扶着莺歌的手慢慢的从假山上的亭子里下来,旧年冬天的那一剑让他元气大伤,加之他身体又本就孱弱,所以即便再如何的调养,也一直到了春天过了一半时才能出门走动。走得久了,胸口便又会扯痛起来。
“王爷,走走就回去吧,等一会儿只怕皇上又要怪罪下来。”莺歌小心翼翼的扶着尉麒,一点闪失都不敢有。安洛城破之后,她和众多侍女都被拉回平京,还是吟柳看到了她,上奏给轩辕云池,这才得以继续服侍尉麒。
“管他呢!”尉麒大概是又将那日所说的“温柔”忘记了,还是常常对轩辕云池尖酸刻薄个不停。
莺歌笑笑,知道轩辕云池永远拗不过尉麒去,便心安理得的继续扶着尉麒往前走。
远远的有一队女眷不知从何处谈笑风生着过来,尉麒连忙避开,莺歌却眼尖,躲在一旁道:“咦,王爷,那不是小喜么……哎,那可是纯惠公主啊……”
尉麒展眼向那边看过去,只见走在最前面的贵妇旁边,有一个内侍随从,那人果然便是小喜,只见他相别多时,容貌竟是清减了不少,想必他也是从安洛被带回来的。贵妇后面是吟柳,她微微落后那贵妇一步,敛眉垂目,悠悠的笑着,似是不愿和她争持,这两个人走在最前面,后面又是几位宫装妇人。尉麒瞧到最后面,有一个女子,拱肩缩背,似乎十分寒冷,又似对前面的人充满了畏惧,尉麒看那人的容貌,虽然不是十分记得,但依稀有几分韦皇后的模样,想必就是纯惠公主了。想不到当日那样飞扬跋扈的一位天之骄女,如今竟是这般模样。忽而又想到这里本是纯惠公主的旧家,今日却已是北朝宫眷所有,自己反倒如外客一般畏畏缩缩。
尉麒心中甚是伤感,忽然又想到自己若是没有轩辕云池,此刻也不知道在哪里呢。转念又想起尉伯懿,心中又纠结起来。
尉麒正沉思着,忽然肩上被人轻轻一拍,轩辕云池的声音钻进了耳朵:“你在发什么呆?出来半日了也不见你回去,竟是走到这里来了,倒叫我好找。”
尉麒心中烦闷,侧身避开道:“找我做什么,那边你的妻妾们刚过去,我瞧了,尽是些国色天香,让我也忍不住要动心呢,你只管守着我干什么?”
轩辕云池哑然失笑:“麒儿……你在吃醋?”
尉麒也不理会他,甩开莺歌的手,抽身就往回走,哪知刚走了几步,心口便一阵抽痛,几欲晕厥。轩辕云池赶紧揽住他,半是恼怒,半是宠溺的道:“你又这样,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到底要我怎么样呢?”说罢,轩辕云池便将尉麒一把抱起,顺路回去。尉麒气哼哼的道:“保佑不要被你的妻妾看见才好……”他一语未了,忽听得底下一群莺莺燕燕的娇声道:
“参见皇上……”
尉麒快速的朝轩辕云池翻了个白眼,将头埋入他的胸膛,只听轩辕云池忽然冰冷的声音道:“都起来吧。”尉麒为自己哀叹了一声,他不用看也知道,那些跪着的女子中,除了吟柳外,大概脸色都不会好看到哪里了,至于小喜,那更是将自己恨得立即就想食肉寝皮。
偏生轩辕云池又对他们丝毫不加理睬,绕过他们径自走了,尉麒在轩辕云池怀中低低浅笑道:“你给我招恨呢!”
轩辕云池不以为然的道:“不然要怎么样?将你一把扔到地上么?”
尉麒没有说话。
“你今天气色好了许多……”轩辕云池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将尉麒放下来,轻抚他的脸道,“有个事情要告诉你——苏喆已经离开平京了。”
“哦?”尉麒讶异道,“百里牧能放他?他去哪儿了?”
轩辕云池一挑眉道:“偷偷走的,百里牧去找他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我说,你们南朝人都喜欢用这一套吗?”
尉麒白了他一眼,不以为然道:“真的是走了吗?说不定是以退为进,要把你的百里牧策反过去呢。”
轩辕云池将手一拍道:“果然让你说对了,百里牧这小子要跟我请半年假呢!”
“你应允了吗?”尉麒期待的看着轩辕云池,眼前这个男人并非是没有人情味的君王,何况,也不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吧。
“看在你的面上……”果然,尉麒微笑着听他说完,“我给了他一个月的假!”
“一个月?”尉麒睁大了眼睛看着轩辕云池,“够吗?”
轩辕云池显得很有信心:“百里牧的话,应该够了!”他一面说着,一面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笑容。
尉麒冷笑了一声,别过脸道:“若我有朝一日悄悄离开,我是决计不会让你很容易就找到的!我会躲到深山老林里去……”
“你敢!”轩辕云池一把将尉麒重新抱起来,恶狠狠的道,“你要是敢离开,躲到深山老林里,我就将山上的林子全砍了,看你往哪里躲!”
尉麒望着轩辕云池,浅笑不语。
“麒儿……”轩辕云池抱紧了他,一字一顿的道,“不要有这种想法,不要离开我。”
尉麒一怔,随即避开轩辕云池的眼神。“还有一件事……我娘亲的下落可有眉目了?”尉麒有意无意的岔开了话题。
轩辕云池摇头。“何大用在南朝旧宫的侍女中发现了你娘亲当年的贴身女官香兰,但至于你娘亲的下落,却是半分线索也没有。那个何大用,看着不大老实,所以我不许他们见你,只恐他们又做些什么手脚……不对,你为什么要岔开刚才的话题?”
“你很害怕我离开你吗?”尉麒反问道,“你放心,我离开你之后无处可去!”他挣扎着从轩辕云池的怀抱中离开,转过身不再理睬他。
“麒儿……”轩辕云池一语未了,远处匆匆跑过来一个内侍,似乎有秘事要奏,瞧见尉麒也在,便附在轩辕云池耳边说了几句。
待内侍离开后,轩辕云池望向一脸不悦的尉麒,缓缓的道:“你不用生气,我也没打算瞒着你——尉伯懿病重,怕是挨不了多少时辰了,你要不要去见一下?”
尉麒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怀疑的盯着轩辕云池,似笑非笑的道:“你有这么好心?……尉伯懿一向好好的,怎么突然会病的快死了?”
轩辕云池听他的话中竟有疑他之意,不禁眉头一皱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尉麒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他脸色一窘,急忙擦过轩辕云池身畔匆匆而去。轩辕云池看着他的纤弱的背影,心中突然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尉伯懿自从被押解到平京之后,便和凤瑶一起住在了离皇宫不远的一处府邸中,日夜被北朝的守卫看管着,和监禁没什么两样。据说他常常待在府邸的高楼之上,遥望昔日属于南朝那金碧辉煌的皇城大内,日渐憔悴,终于病倒。
尉麒最后一次见到了尉伯懿,昔年那个和自己泛舟雨湖的少年如今躺在病榻上,他已经陷入了昏迷,凤瑶和纹袖都守在他身边,两个都哭得死去活来。凤瑶贴着他的耳朵,哭着告诉他尉麒来了,但尉伯懿只是勉强的动了动手指,终于是没有再睁开眼睛。
他一向舍得为自己拼命,为什么这个时候不理自己了呢?尉麒傻傻的想到,自己当年初见他时,又怎会想到这最后一面来的竟是如此之快。
尉麒又手足无措的等了一会儿,尉伯懿依旧是没有丝毫要醒来的迹象。尉麒只得告辞出来,待到了厅上,却见吟柳也在这里,带着皇长子和长宁,那两个孩子亲亲热热的坐在一起,没有心机也没有仇恨,一切都宛如一张清纯的白纸。尉麒瞧了他们半晌,终于怔怔的落下泪来。
“叔父……”长宁见他落泪,奶声奶气的叫着他。尉麒走过去,把他抱在怀中,轻轻的亲了亲他的小脸,然后又把他交给皇长子。皇长子长得酷似吟柳,一看便知道是个敦厚和善的孩子,长宁和他一比就显得太过瘦弱了。
“以后要照顾好长宁。”尉麒抚了抚皇长子的头,那孩子朝他重重的点了点头。
尉麒回到轩辕云池所在的马车上,失魂落魄的听着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一声一声的,似要将人的灵魂踩碎。
轩辕云池难得的什么话也没有,只是将尉麒揽进自己怀中,沉默了一路。
这一天后半夜的时候,尉麒只觉得心上一惊,从梦中猛然醒转,过不了半晌,就听见吟柳那边的侍女传话进来。这大概是轩辕云池的意思,否则没人这么大胆敢半夜来禀奏这个消息。
尉伯懿殁了。
尉麒坐在床上愣了半晌,他原想天亮以后再过去看看的,没想到这么快就不能再见了。连最后的告别也没有,尉伯懿就这么消失了。
尉伯懿这个人在自己的生命中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十多年前他突然的插足进来,然后不温不火的和他两小无猜了很多年,自己一直把他当最值得信赖的兄长,但是,他忽然又毒杀了尉飒,将自己占为己有……然后他被轩辕云池所俘,然后在今夜死去……
尉麒长叹了一声,自己恨不了他,即便后来他做了那么多的错事,但在尉麒的心底深处,永远都是拿他当哥哥的,他永远都记得当年雨湖上的那个和煦的笑容和温暖的怀抱。不能忘,也忘不了。
若有来生,还做兄弟。只是,造化休要再弄人。
轩辕云池温柔的抚着尉麒的背脊,然后慢慢的扶他躺下,帮他掩好被角。尉麒伸手抚了抚轩辕云池的脸颊,低声道:
“云池,不许你离开我。”
然后,也不等轩辕云池回答,自己便先闭上眼睛,只觉那人紧紧的将自己揽住了,心底至此一片澄明。
于是,一夜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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