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冢

　　夜很长很黑，如同尉麒的梦。
　　于是在黑夜即将过去的时候，尉麒睁开了眼睛。
　　柔和的烛光温柔的抚慰着他的眼睛，四周明黄色的帐幔和充满着馨香的锦衾绣褥，是他从未见过的华美豪奢。尉麒讶异的看着包围自己的一切，甚至怀疑自己已到了天堂之上。
　　有人掀起了那道薄薄的纱帐，一个着青色宫装，梳着双髻的丫鬟探头进来，看见尉麒大睁着的眼，先是张大嘴愣了一会儿，紧接着她叫了一声，转身就跑，一面大喊道：“四皇子醒了，四皇子醒来了……”
　　尉麒忐忑的看着被帐幔隔开的外面，他听见有很多人的脚步声正往他这边靠拢过来。尉麒像只即将要被伤害的小猫儿般低低的呻吟了一声，然后将整个身子蜷缩起来，他的手紧紧捉住被角，眼睛则惊疑不定的盯住那静静垂着的帐幔。
　　帐幔又被掀开了，这次是一个穿著官服的老人，他板着一张脸，大步的走过来，单膝往地下一跪，只用几个指头，便牢牢捉住了尉麒纤细的手腕。尉麒低叫了一声，拼命从老人指下抽回自己的手，深深的藏到被褥底下。老者并不做怒，他看着尉麒，似乎大大的松了口气，脸上现出笑容来，他转头向身后低声吩咐了几句。尉麒听见，立即有脚步声匆匆的往外面去了。
　　老者回转头，朝尉麒笑道：“四皇子，你可真是救了微臣的命啦。”
　　尉麒不解的看着他，谁是四皇子？微臣又是谁？这里为什么每个人都那么古怪，母亲在哪里，香兰姑姑和大用公公呢？一连串的疑问充斥着尉麒小小的脑袋，他丝毫不知道，从这个夜晚开始，他的人生将转往另一条他从未曾想过的道路。
　　青衣小鬟端上药来，恭谨的跪下，轻声道：“四皇子请用。”尉麒目瞪口呆的看着她，她为什么叫自己是“四皇子”？他不是皇子，以前有人说过，他是废宫秦庶人的儿子，他的命运就如同墙角那株最不起眼的野草一般随风摇摆，身份和地位比宫中的奴婢还要卑下，怎么会有人朝他下跪，恭敬的称他为“皇子”？
　　一旁的老者端过药碗，先用特制的银匙试了试，然后呈给尉麒，一边笑眯眯的道：“四皇子，这药此时功效最好，快喝了吧。”
　　尉麒望着自己眼前那只纹饰精美的玉碗，说不清是厌恶里面那黑漆漆的药汁，还是厌恶那两人对自己的称呼，总之，他心中面极其难受，他将那碗一推，大声道：“我不是四皇子！我不喝药！”
　　药汁溅了几滴出来，落在明黄色的锦被上，形成几个黑色的斑痕。青衣小鬟和老者面面相觑，尉麒勉强自己坐起来，忍住头脑中那翻天覆地的眩晕，他掀开被子，准备下床去。
　　“你要干什么？”一个威严无比的声音硬是将尉麒生生的震住了，他抬头去看那个声音的主人，却不禁一愣，却见那忽然出现在帐幔后面，正目光炯炯盯着自己的男子，竟是那日在废宫中和他说话的“皇上”。
　　不知怎的，尉麒每每看到他就觉得心里发虚，总觉得他那张清俊的脸孔下，藏着的是一颗冷如冰霜的心，随时都可将人置于死地。尉麒往里缩了缩，竟忘了刚才自己是要下床逃走。眼见尉飒坐到了床沿上，尉麒的背贴住里床的雕龙板壁，恨不能顿时缩小，藏匿于床板的缝隙间。
　　尉飒充满玩味的看着尉麒，这个小东西总是怕他怕得要死，离自己是远一些好一些，“你若再躲，朕现在就叫人把你扔到城外头去！”尉飒故意板起脸来，恶声道，他以前和秦子漱口角，常常以此来显示自己的皇帝“威风”，现在说来，依旧顺口。
　　尉麒一怔，信以为真，他乌黑的眸子望着尉飒，氤氲起一片水光，他瞅了他半晌，咬住唇，将头别了过去。他心里忐忑，但绝不想对他求饶。
　　尉飒笑起来，“长得像他也就罢了，居然连脾气也像！”他一面说着，一面脱了自己脚上的鞋子坐到床上，伸手捉住了尉麒的手臂，不容分说的将他拉扯过来按到被窝里。“温太医才把你从鬼门关前抢回来，看在他日夜照顾你的份上，你就给他安分点成吗？”尉飒的语气中蕴藏着让人久违了的温柔，听得温宗明和青衣小鬟面面相觑。
　　“微臣不敢，是四皇子洪福齐天，方才能化险为夷，起死回生。”温宗明很是时机的奉承道。
　　“我不是四皇子，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要去找我娘亲……”尉麒在尉飒手中挣扎，初夏的天气，殿中再凉爽，也搁不住他这般折腾，不一会，两人便浑身冒汗。
　　尉飒听尉麒那两句话，心中不悦，口气便强硬起来：“你不是四皇子是什么？知道朕有多少儿女等着朕垂顾他们一下，可朕偏偏就是想宠着你，你还不领情？”
　　哪知尉麒年纪虽小，但那一身脾气却是倔强至极，他当下也不管眼前的尉飒如何反应，竟一张口便咬在他的手背上，尉飒没有防备，倒是实实在在的挨了他这一口，抽回手来看时，却见手背上多了一圈浅浅的牙印，幸而尉麒力气不够大，并没有破皮渗血。
　　殿中众人个个目瞪口呆，心想尉飒的脾气一向睚眦必报，又在儿女份上不大留情，今天这位四皇子怕是要倒大霉。哪成想，尉飒看了一眼正直直盯着自己的尉麒，不怒反笑：“好，你的脾气现在看起来又像朕了，不愧是朕的儿子，朕真是喜欢的紧！”
　　尉飒的一句话让在场的诸人都从看热闹的心态中跌落下来，变成了诚惶诚恐的畏惧。这位四皇子是与众不同的，他在尉飒心中占据着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恐怕不是别的皇子公主可以相比的，以后在不可得罪的人的名单里，要加上四皇子这个人。——这是他们保命的秘籍。
　　“麒儿，你真的想回到废宫去？难道朕这未央宫还不及那里？”尉飒伸手去抚尉麒披散着的乌发，尉麒却仍然像上次一样躲开了，尉飒叹了一声，柔声道，“乖麒儿，你乖乖的待在这里，朕亲自教导你，将来朕替你开府建衙，你便是高高在上的四王爷，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贵，难道你不希望这样，而要继续废宫低人一头的生活吗？”
　　尉麒瞪大眼睛望着眼前这个神采飞扬的男人，他所许诺于他的将来，是和废宫的荒芜阴冷截然相反的一种生活，衣香鬓影，极尽奢华，也许没有人会对那种生活说“不”。即便是年幼的尉麒，父母的血液赋予他那与生俱来的华贵气息和对宫廷奢侈生活的向往，使他不得不认真的考虑尉飒的话，虽然他的小脑袋里暂时还无法完全理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贵”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地位。
　　尉飒勾唇笑起来，他知道尉麒心动了，有些时候，只需心念稍动，接下来便会一发不可收拾。尉飒将重新温过的药汁端过来，亲自送到尉麒唇边。苦涩的味道直冲尉麒的鼻端，让他的胃有些受不了，他轻轻别过头道：“太苦了，我不喝……”
　　“良药苦口利于病，难道你不觉得你的咳嗽已经好多了？”尉飒笑道，向青衣宫女手上一指，“看，有蜂蜜预备着，可香甜了……”
　　“娘亲在哪里？”尉麒忽然抬头问道。
　　尉飒不动声色的用银匙拨动着漆黑的药汁，半晌，才悠悠的道：“你喝完药，朕便告诉你。”
　　尉麒皱着眉张开嘴巴，尉飒笑了笑，将一匙药汁喂入他口中，看着他像喝毒药那样咽下了，不禁笑道：“睡着时喂你倒乖……”尉麒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低下头去。
　　好不容易喂完，尉麒立即像救命似的抢过尉飒递过来的蜂蜜，往口中猛咽，好歹冲淡了一点药味儿，随后他抬起头，眼巴巴的望着尉飒。尉飒知道又是那个问题，他起身下床，背着身站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道：“你娘，已经不在宫里了。”
　　尉麒一惊，疑惑的看着尉飒的背影，只见他转过身，眼神牢牢锁住自己，一字一顿的道：“你娘已经死了！”
　　“你骗我，我娘怎么会死……”尉麒握紧拳头，朝尉飒叫道。秦芳芷虽然平时对他很冷淡，但毕竟是陪伴他多年的生母，叫他怎能相信母亲突然过世的事情。
　　“朕是皇帝，难道还会欺骗一个孩子？朕将你接回来不久之后，废宫就突然失火，所有的东西都在那场大火中化为灰烬了，包括你娘亲……”
　　面对年纪幼小毫无心机的尉麒，尉飒的这篇谎言说得极其顺口。看着尉麒愣怔的眼神，他以为他要哭，他已经准备了一肚子安慰他的话。哪晓得，尉麒只是咬住唇，慢慢的背着他躺了下来，一时间，殿内没了声息。
　　尉飒看着尉麒那瘦削的背，心下甚是惊异，他想象中的孩子会哭会闹甚至会一心求死，但尉麒的反应实在出乎他的意料。“麒儿……”尉飒慢慢的走过去，温柔的抚摸他的背脊。尉麒没动，尉飒手下那单薄的肩微微颤着，让他有一瞬间的愧疚。但是，很快，尉飒便又用十分轻松的语调道：“忘记她吧，麒儿，其实她并非一个好母亲，正如她并非一个能母仪天下的好皇后一样。她心里充满了无情嫉妒和对权势的渴望……”
　　尉麒翻过身来，盯着尉飒，“不许你这样说我娘亲……”他生硬的道，娘亲不是那样的人，他忽然记起那日在油灯下，她为他补的那件春衫。尉麒低头向自己身上看去，素色贴身的绫罗，是今年夏日宫廷巧手绣娘们的新裁。那件在她手里翻覆的衣衫，此时恐怕早已化成灰烬。还有那间承载着自己童年所有的辛酸的小屋，再也找不到任何存在过的痕迹。而秦芳芷给予尉麒的那微弱的母亲的爱，也逐渐如轻烟一样逐渐消弭，于是有关于废宫的点滴随着这一切的覆灭在尉麒的记忆中开始渐行渐远。
　　也许在许多年后的某一个初夏的雨夜，尉麒的记忆会偶然穿过岁月的烟尘依稀看到那年那月蜷缩在木板床上羸弱的孩子和灯下缝补破衣的母亲，但他无论怎样注视，却再也看不清他们憔悴而苍白的脸。
　　尉麒很想哭，但他发现自己根本就哭不出来。从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一定会离开母亲的，在废宫中生养的他身体虚弱，随时都会死去。但世事变幻，到头来，死去的是母亲，而他，却还好好的活着，而且，从此后会金尊玉贵的活下去，正如尉飒所说，他的好日子在后头。这真是对命运莫大的讽刺。尉麒喉间一鲠，他急忙伸手捂住嘴，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几乎将所有人的心都要震碎，尉飒急忙在他身侧坐下，轻轻拍打他的背，却见尉麒脖子一直，将刚才喝下去的药又尽皆吐了出来。
　　深夜的未央宫寝殿此时便如滚了的开水一般翻腾起来，换被的换被，更衣的更衣，还有那些擅长察言观色的，无不挤到尉麒面前，擦洗，喂水，打扇，生怕怠慢了这位皇帝的宠儿，忙乱之处，甚至比尉飒那边更甚。
　　好不容易一切收拾完，天际已微露晨曦，尉麒折腾了这许久，早已头脑昏沉，又睡了过去。尉飒则斜靠在一旁的榻上，闭目养神。温宗明的药炉子被撤到了未央宫的小厨房里，殿中的药味被初夏清晨的凉风带走了许多，于是，熏笼中的龙涎香开始逐渐铺满整个寝宫，浓郁而颓靡。
　　朱金锭掀帘走了进来，他揉着眼睛，一夜未眠使他渐趋衰老的身体十分疲乏。德宝跟在他身后，见到他走得颤颤巍巍，便焦躁的越过他，径直向里间尉飒走去。朱金锭朝他的背影冷哼了一声，暗道，你虽然得宠，不过是仗着样貌身段和秦子漱有几分相似，现在有了尉麒，瞧你还能神气多久，看我朱金锭弄不死你！
　　尉飒听见声响睁开眼睛，便见德宝站在自己跟前，见到自己睁眼，便行了一礼，道：“皇上醒了？该是上朝的时间了……”
　　尉飒向床上看了一眼，急忙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德宝顺着尉飒的眼神一瞧，只见尉麒的脸朝向这边，正闭着眼睛睡得正酣。只听尉飒低了声音道：“别吵到了他。这几天朕累得很，你去叫朱金锭传朕口谕，让他们有急报的就到前殿等候，朕今日便在未央宫议事。”
　　德宝答应着去了，一回身正巧见到朱金锭进来，便站住脚，昂着头道：“皇上有谕，今日在未央宫前殿议事。”
　　朱金锭暗中咬牙，面上却仍笑微微的，知道德宝必是得了尉飒的令，也不再询问，转身去了。德宝看着朱金锭拱肩弓腰的样子，不禁冷笑了一声，出去吩咐小内侍准备盥洗更衣，却见远远的一群人正往这边过来，德宝定睛看时，只见朝阳底下明晃晃的，原来是皇后的鸾驾。德宝不禁哼了一声，转身往里面去。
　　“德宝……”韦绿妆眼尖，隔了老远就让人叫住了他。
　　德宝转过身来，他素来眼高于顶，不将众人放在心上，不情不愿的行了个礼，垂手道：“皇上那边正等着呢。”便转身进去了。韦绿妆气了个倒仰，张口骂道：“死奴才，个个都敢爬到哀家头发上来了啊！”
　　“皇后娘娘……”一旁的侍笔女史低声劝道，“皇上在里头……”
　　韦绿妆听了，立即噤声。十年前秦芳芷倒台，作为生育皇长子的她，也成为正宫人选之一，但她在宫中的位置实在是太微末。韦绿妆曾是太子东宫的一名侍女，尉飒那时还年轻，浑身上下都充斥着无穷的，急于宣泄的欲望，他男女不拒，着实也风流过一段时日。直到和秦子漱互明心意，互盟生死，他才远离了那些东西。而韦绿妆便是那些被尉飒视作东西的其中之一，但她又和那些人不同，因为她在被尉飒临幸之后，很快便有了身孕，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下来的居然还是个龙凤胎！东宫有子，何况是这么吉利的兆头，这事当然是瞒不了的，先皇后瞧韦绿妆人品长相还算过得去，便封了她个东宫良娣的位置，韦绿妆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出头有日。哪晓得尉飒那时的心完全黏在了秦子漱身上，哪里还记得起那个和自己一夜春宵的女子，即便记得起，但他唯恐秦子漱心里不痛快，也只推说不清楚，没几年，秦子漱的姐姐秦芳芷便正式的以太子妃的名义嫁到了东宫，这下，韦绿妆便更成了秦家姐弟的眼中钉，时不时的给她下绊子，将她几欲迫死，而占据她身体的那个男人——尉飒，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在她心如死灰，自觉翻身无望的时候，秦氏倒台，她甚至还来不及长出一口气，感叹一下世事无常，就又被抛到了中宫之争的漩涡里去了。这次，韦绿妆学乖了，她面上一派风和日丽，和宫中诸人倾心以待，只在心底经营着属于她的风暴，然后，她的对手一个个的不见了。当尉飒把中宫的金印宝册放到她手上，她终于真正的长舒了一口气，当她拉着儿子和女儿的手登上那个位置，她知道，自己终于活过来了。至于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韦绿妆一直都很清楚，很理智，他不爱她，他爱的是她身后贫瘠微贱的背景，无力来颠覆他的皇朝，他爱的是她如同木偶一样的微笑动作，无意来左右他的后宫，仅此而已。于是韦绿妆一直微笑着，做最规矩的动作，说最规矩的话，来保住自己的后位，和儿子的太子之位。但那刻板的笑容总有挂不住的时候，这是危险的，一点小错，往往结果就是天翻地覆。所以要有人提醒，比如，现在。
　　微笑重新被拾起来挂了上去，韦绿妆扶着宫女的手，慢慢的朝寝殿走去，心中再有不甘，此时也得忍住不是？她的儿子是皇太子，只要如此，那些她所憎恶的人，早晚有一天，都会在她脚下祈求她的宽恕的。那时她便是这个天下最尊贵最幸福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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