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大女主]小李下班记

作者:满心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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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茶与荷花



      39、
      连江雨将她打横抱起来就跑。到隧道里面人太多他抱不住,段四月自己跳下来,明明没有如何用力,却感到身体被人群推着、赶着,向隧道的最深处去。
      她心中莫名一丝晃动不安的焦虑,理智告诉她应该在隧道中躲避外面日军飞机扔下的炸/弹,胸腔根本不服她的管,每一口呼吸都竭尽全力,仿佛不用力她便会原地死去。
      “连江雨……”她喊了一声。“连江雨!”
      男人从背后牵住她的手:“我在,幺妹儿。你莫慌。”
      “——我不是慌。”
      段四月反手攀住他小臂,“这儿不对劲……这儿不对劲!连江雨……这儿不对劲……”
      防空隧道漫长曲折不见天日,煤油灯只剩零星几点,在浑浊的空气中摇曳。这里实在是堆叠了太多人,昏暗的光线中什么都是影影绰绰、模模糊糊的,偏能叫人感到拥挤——没错,不可思议的拥挤,如果不是包裹着段四月的热气挟带着活人的臭气,以及撞在她身上的粗糙布料、滚烫肉/体,她简直要以为自己身处无间地狱,四周皆是茕茕鬼影。外面的人还在涌入,一股巨力捕获了段四月,推挤着她不断向里。
      而她面对的是更多的人、更多具滚烫的肉/体、更加浓郁的臭气。她所能抓住的只有连江雨那截小臂,生怕连这个也要被外力剥夺,攥得十分之紧,也许连江雨此时此刻已然脱臼,她顾不上那么多,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她绝不能放手。放手,就意味着永远的失去。
      她的身体没有静止过。一寸寸地被挤进洞穴深处,这里的煤油灯似乎将要燃得尽了,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彻底熄灭。一片黯然中她的眼睛似乎捕捉到什么:有人在发疯,有人在叫喊,有人倒在地上,没了气息。她的头脑也随着煤油灯一起失去了运转的能力,发疯的人打着颤栗撕扯自己的衣服,叫喊的人昂着头颅声嘶力竭,倒地的人被一双双破鞋、烂脚践踏着,不再有维持呼吸的可能性。她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闷热的空气逐渐从热水变成蜡油,涌进她口鼻心肺,令她无法呼吸,更无法思考。
      铺天盖地的混沌中,段四月勉力回过头去,连江雨低着头,双目闭着,好像如果不是后面有人在推,他便要昏睡当场。
      “连江雨……连江雨!”她喊着,“你干什么呢!”
      男人没有回应她。段四月用空着的那只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连江雨清醒一瞬,抬头望着段四月,忽然反手抓住了段四月腕子。
      “幺妹儿,”他将她整个揽抱在怀里,“我们得出去。”
      “出去就是死!”段四月以为他也像周围那些人一样疯了,“外面都是炸/弹……燃/烧/弹!燃/烧/弹你知道吗?会死人的!”
      连江雨闷声不吭地将身体转了个方向,从背后握住段四月两只腕子,一气只管往外推。段四月挣扎两下,她决然不想出去送死,隧道外就是刀山、就是火海,燃/烧/弹那种东西这两年她已经见过太多,沾到的人不死也得躺一辈子,她必须活着,她比任何人都想活。可连江雨的气力惊人地充足,段四月起初以为她逆着人流是怎么也出不去的,渐渐地,她发现罐头一样的隧道中一股暗流汹涌,有不少人都倒转了方向,尤其是最深处,每个人都在不管不顾地往外冲击。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也没有能力、没有精力去想。她只知道自己正在被人推着原路返回——更有甚者,她感到自己简直是足不沾地地向外出溜。但她并不能明确意识到自己挪动了多久,大约是一小时?两小时?或者一切都只是几分钟内发生的事。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也无法可想。
      她的五感陷入蒙昧。眼前只有昏暗,耳畔只有蜂鸣。煤油灯完完全全地熄灭了,她目之所及的每一盏灯都不再发出亮光。她无可自控地、自觉自发地跟随着身后的人潮向同一个目标进发着,大约便是朝着洞穴大门的方向——谁知道呢。跟着走就是了。好像有小孩和女人在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什么,是的,也只是好像罢了,也许有也许没有。踩上台阶时她一脚踏空,面朝下跌了一跤,登时便有两只不知是谁的脚掌从她肩背和臂膊上踩过,段四月没忍住一声痛呼,肩臂之间的连接处是她的旧伤,天津时期的旧伤,刚才那一下子一定是再次将她踩得脱臼。
      同样不可抑制的还有眼前闪烁的重重剪影。北平城的夏夜,两条游弋在玻璃缸子里的小金鱼;天津卫下雪的冬天,热腾腾的水汽,锅子里的清水涮羊肉,血/肉瞬间色翻沸白。有个人对她说:四月,好奇怪,我觉得不是我不爱你了,而是你不爱我了。那时的她是怎么回应的呢?她真的回应了吗?又为什么会有这句话?
      啊,真的是,怎么什么都记不清了?
      又好像一瞬间获得了所有的清晰明确,所有往事历历眼前,每一桩,每一件,都前所未有地展露出它真实的行迹,揭示着什么,描刻着什么。
      “……幺妹儿!”
      她短暂地回过神来,晃晃脑袋,身体灌铅一样沉重,却忽地腾空而起,目光只是这样平视,竟叫她看到了自己的双腿和脚尖。她被整个的扛了起来。
      “幺妹儿!走!”
      段四月踩着脚下密密麻麻的肩臂、头颅,努力直起身子,两条手臂软趴趴地垂在身侧,好在双腿脚掌还有知觉,可以支撑她行走。
      “连……”
      她张开眼目回头去寻,男人在她身后不远的位置,明明一伸手就能够到,间隔着的却是数不清的人头。况且她也腾不出手去够。男人直直凝望着她,双臂伸得长长的,她被他一把推出去好几米远,踩过十几颗脑袋、肩膀,目之所及,眼前骤然划过一道剧烈明光,像流星,像火焰,像被猫儿扑倒的油灯。那么明亮,那么鲜艳,明明只是短暂的、细细的,那么简单地划过,几乎就要刺瞎了她的眼。
      段四月飞蛾一样朝那道亮光扑去。无数的人跟随着、引导着她的步伐,共同冲破了洞穴大门门口的阻碍。段四月站在满地的血与火之中,乍然得见天光,巨大的爆炸声在离她极其遥远的地方炸响,她沉醉般的呼吸了一口这浸满了血腥和热浪的空气,拖着两只软绵的臂,昏死在洞口旁边的一处角落里。
      等她再醒来,那些爆炸声已经消失了。或者没有消失,只是她听不见了,是耳朵被炸得坏了,也不好说。她从地上爬起来,两只臂晃悠着,原地转了两圈,双目撑开,有一段时间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身处何方。很快她恢复了神智,返身想要回到防空隧道,发现里面堆满了人的躯壳,警察和防护团员们正一具具地往外搬那些毫无生气的尸体,四肢僵硬,面庞青紫发黑,衣不蔽体。
      段四月在洞口站了很久,头脑一片空白。
      “连江雨……”她轻轻地,试探性地喊了一句,“连江雨?”
      没人应她。段四月深呼吸一口气,让旁边一位老警察帮她把脱臼的双臂复位。老警察说洞里的这些人大都运去朝天门河坝了,那里有河面上的新鲜空气,搞不好能救活。段四月就去了,河坝上尸体们随地乱丢着,都长成一样的面目,一眼谁也认不出。
      凌晨的嘉陵江安静地像条碧玉腰带。长江奔涌不息,此刻却也静默,消融在嘉陵江无言的怀抱中。
      段四月在河坝上翻找了一夜。既怕被她一下找到了,是具没了生气的躯壳,又怕真的找不到,连面也没法见,一直地,再也不见。
      天色微微地亮起来,段四月就近找了部电话,定一定神,打给了温抱明。温抱明劝她先找个地方休整一下,他给警察局打个招呼,之后再去那边领人。她放下听筒,就地一坐缓了一会,复又站起来,跌跌撞撞、步履蹒跚地走在重庆的山路上,一步步的,向警察局的方向去了。
      警察局门口,乃至于门口那条街的两边,全是蒙着白布的尸体。段四月木讷讷地走过那些尸体,副局长接待了她,告诉她,人应该就在里面的院子里,让她自己找一找。
      段四月蹲在警察局的小院里找了一会,看到了他。
      她愣愣地瞪着他的脸,好几分钟之后,才仰起头,抓住一个路过的警察:“他是死了吗?”
      警察说:“拉到这来的,就是死了。”
      段四月说:“会不会吹一吹江风,就重新活转了?跟外面河坝上的那些人一样?”
      警察说:“节哀顺变。”
      段四月说:“他都还没跟我说最后一句话!他都还没跟我说最后一句话……”
      警察说:“……妹,节哀顺变。”
      段四月最后看了地上的男人一眼,那对小眼睛紧紧阖着。用手去摸他手心,冰凉的。她蒙上白布,找人来拖走了他的身体,拉走烧掉了。
      骨灰被装在一个青瓷的罐子里,段四月将它双手抱着,本想带回川西庄园,汽车路过五通桥,桥下茫溪河静静流淌,她喊一声下车,立在桥头,罐子一掀,整罐骨灰尽数倾倒进江河之中,片刻的迷蒙后,消失了踪影。
      “别恨我。”她说。“下辈子也别再遇见我了。”
      夜里睡到一半睡不着,段四月摸出枕下的粉色袖珍手/枪,牢牢抵在胸口,这才稍稍地安下心来。她感到周身寒气彻骨地翻腾,由内而外,冰冻着她的身躯。如果能有个人抱着她,暖和她的身体就好了。她想。有点怅然若失。将就着睡下,后半夜再度惊醒,头脑中忆起防空隧道中零星的几个片段,他是有话要对自己说的罢?是什么?“能出气、能跑动,这样活着,不是活吗?幺妹儿,这就是活了”……不,不是。这是前些日子,路灯下面,他对她说过的话。“要活着,幺妹儿,你要好好活着”……有吗?不像他说得出来的话。他才不会那样说。
      段四月枯坐到天亮,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她真的没有来得及,去听连江雨说他最后一句话。
      还有就是,她的小腿上有一道见血划痕。已经结痂了,大约是躲入防空隧道前被炸弹碎片划伤的。
      段四月用手摸了一下那里,没说什么,自己找来伤药处理好,打电话给几个相熟的盐场主,说是要将这座川西庄园卖掉,请他们帮帮忙。下午买家就喜气洋洋地来了,段四月急于脱手,价格压得很低,翻遍川渝也捡不来这样好的漏。
      小院里满是山茶。浓叶荫荫,买家看了极为欢喜,说这是金顶大红罢?花开时好看得很,还养得这样好……就冲这些山茶,就算你多加两成价我也愿意接手。
      段四月说你不用给了,我再倒贴你两成,这些花我全部要铲掉。
      买家大惊失色:全铲了?
      段四月说是的,要么你别买。
      过了两天她去重庆城里找到金巧,拜托她将自己名下的几处产业全卖了,钱直接汇进她银行账户里。金巧吐出一个烟圈,眯了眯眼,说何必呢?阿月,你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在川渝站稳脚跟。你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段四月说我知道。但是,我睡不着。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一闭眼,就感觉他要来找我。他简直是恶鬼……他要活吞了我。
      她说话的时候,外面正路过一队人马办丧事,哀哭遍地,满城飞白。金巧掐灭了香烟,望了望外面,无话可说。
      下午段四月简单收拾一下,拎了两只装满钱财的手提箱,坐上小车,准备就此离开。白连舟不知道从哪打听来的消息,拦在路中间不让她走,段四月摇下车窗问他怎么了,他说着说着眼泪啪嗒嗒掉下来,说段小姐你不能这样的,你……你也管管我。
      “我该怎么管你呢?”段四月说,神情淡漠。“这世道,没有谁天生合该管着谁。”
      “你带我走吧!段小姐。要不然、要不然我会死的!”
      “谁都会死的。”
      “是贺家!贺家四处找我呢,他们会弄死我的……段小姐,你有良心,如果不是你——”
      段四月皱起眉头,拣起一只手提箱拿走要紧物什,只余下金条法币,箱子一阖,从窗口扔给了白连舟。
      然后趁他数钱的功夫摇上车窗,让司机发动汽车。白连舟醒悟过来,在后面拎着箱子追了两步,汽车扬起的尘埃遮蔽了他的视线,不多时,看不见了。

      昆明城中有个湖。翠湖。挺大的,湖面平滑如镜,天气好的时候可于湖中共赏天光云影,前提是今日没有防空警报。湖边时常有人卖荷花,新鲜的——但要注意,这并非从湖里摘的,都是花农自家栽种来卖。这种怎么都不会自然开放,须得有人用手拨开花瓣,才会开,才会美。
      段四月正沿着湖边慢慢地走,看到有人叫卖,掏钱买了几支。有开的,花盏硕大,花蕊是淡淡的嫩黄。也有没开的,娇俏地含苞,躲在旁边硕大的花盏下,不敢抬头。她眼前再度闪过川西那些怒放的山茶,漫山遍野,红得热烈、红得活泼,明明都被她一把火烧了,印象反而愈发鲜明,阴魂不散地环绕着她,不愿使她有哪怕片刻的逃离、喘息。
      而手中荷花粉嫩娇艳,却惨淡,透着一股子离水离枝的虚弱无力,行将就木,离死期不远。
      她是离水离枝的鲜花,辗转多地,离故土越来越远,离那些她熟悉的人越来越远。从北方到南方,从南方到南方,到更南方;从故土到异乡,从异乡到异乡,到更异乡。仿佛她在脚下这片土地上只有不断地迁移迁徙,绝无回圜回转的余地。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她只是想要活着,找个地方,安稳地活着、快活地活着。这不对吗?在这个时代里,这竟是个错误吗?
      付出那么多,努力那么久,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什么都没留下。原来从一开始她就错了吗?
      段四月捏着那几支荷花,左手扶着一旁的柳树,面对着静谧沉默的翠湖,缓缓跪了下去。
      泪水争相涌出她眼眶。她瞪大了双眼,话语堆在嘴边,鼻腔却被积压的情绪堵塞,不能发一个字。于是眼泪只能继续地落、持久地落,跌进土壤中,消失无影。
      往后的日子大抵还长。她实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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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大女主,杀伐果断干脆利落,有8w存稿有提纲不坑,会写到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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