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大女主]小李下班记

　　33、
　　四川盐务局稽查科的科员都知道，他们的科长生了场大病，最近请假了。具体什么病不知道，大约不很轻也不很重，人还清醒，就是下不来床。有人想去慰问的，电话拨过去都说无甚大碍，歇两天就又能复岗，因此科员们判断应该不是什么大病，说不定只是他们的科长想趁机休息一番。
　　有人来送慰问品的，也有人借慰问之名行贿赂之实的。温抱明一律照收，但无一回应。
　　唯一的例外是一个木盒，温抱明的夫人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几根牛/鞭。
　　“……”温抱明脸色一沉，“谁送的？”
　　他夫人回忆了一下，“好像是个盐场主。姓段，我记得。”
　　“——给我扔掉！”
　　他夫人被他吓了一跳。温抱明在家中从来是温声细气好言好语的。
　　“不……我是说，这个礼我不能收。”温抱明也反应过来，赶紧和缓了语调，“此人与我颇有些龃龉，我如今收礼便不像话了，夫人说是不是？”
　　他夫人点一点头：“确实如此。”
　　她转身出门处理这些牛/鞭去了。温抱明确认她已离开，在房间里气得直咬牙，心想段四月这个女人忒也可恶，当面羞辱便也罢了，如今明明听闻他卧病在床，竟还送来这等物什取笑于他。他当时是怎么招惹上这等人物的？……想来也是贪心爱财。唉，这个段四月，这个段四月！
　　他在这里长吁短叹地发脾气，外面他夫人预备将那盛着牛/鞭的木盒原样送回，随手翻了两下，发现盒子底部躺了一张字条。
　　“补补。”
　　字条上如是写。
　　温抱明的夫人拈起那张字条看了两眼，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那个姓段的盐场主跟自家丈夫是亲近吗？还是不满？说是龃龉，为什么这张字条却透着股子怪异的暧昧？
　　她睁大了双眼，想不明白。
　　开春之后虫豸惊眠，段四月让白连舟陪她逛街，半路上挑了双玛丽珍小皮鞋，据说是美国匠人手工制的，鞋头圆圆的，黑色皮面，搭扣上点缀了一颗珍珠，沉闷里多了份俏皮。段四月看起来很喜欢，直接甩掉脚上原本的短靴，换上了这双小皮鞋。白连舟殷殷切切地将短靴抱起来，段四月看了一眼说不用，扔了吧，我穿这双新的就好。
　　小皮鞋带点高跟，她踩着它穿行在重庆城的青石板上，发出些踢踏轻响。白连舟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娇小又轻盈，在这一瞬间，仅仅在这一瞬间，他觉得她像只蝴蝶，稍微一个看不住，就要飞向不知道何方。
　　“这个，怎么样？”大陆百货商场里，段四月指着一件白底蓝花的连衣裙，蓝色碎花温柔和缓遍布裙身，腰带是白色的，两端各缝一颗蓝色宝石，也许是琉璃，也许是蓝翡，也许是水晶。她摸着那两颗蓝色宝石，出神凝望一会，对着白连舟笑了笑，“好看吗？”
　　白连舟说：“单看着不很分明的，但我想，你穿着就一定会好看了。”
　　段四月眉眼弯弯：“还是你会说话。”她想起连江雨，要是连江雨在这里会说什么呢？……不，他根本不会说什么。这厮嘴笨又呆憨，活像个闷葫芦。
　　她去试衣间换好连衣裙，背手系腰带系不好，干脆散着出来，转过身让白连舟帮她系。白连舟双手环过她一束细腰，手指灵巧，飞快打了个蝴蝶结。
　　“真是好看。”他赞叹道，“段小姐，你美极了。”
　　段四月明知道他是恭维，心里还是开心。当场买下裙子，这回换下的衣服没有扔，而是叠好了装进纸袋里，让白连舟抱着。白连舟说你很喜欢原来这衣服吗？段四月说那倒不是，因为口袋里装着备用子弹，可能随时要用。
　　白连舟语塞。他终于从什么蝴蝶之类的梦幻中清醒过来，段四月是蝴蝶吗？天底下哪有动辄打打杀杀的蝴蝶，即便是，也是食人蝶。
　　他们走在江边，春风含着湿漉漉的水汽，吹拂在他们脸上。段四月一边哼着船上听来的小调，一边将头发编成两只麻花辫，编完了就手一撂扔去背后，调转过身形，面对着白连舟倒退着走。
　　“如果永远都是这样就好了。”她说，“不管你怎么想，我是很开心的。”
　　“段小姐开心最重要。”白连舟赶紧说，“所谓‘千金难买我开心’嘛。”
　　“原话是这样的吗？”段四月咯咯地笑起来，然后慢慢收了笑意，注视着白连舟：“所以，你跟我在一起并不开心。”
　　“……”白连舟惊出一声冷汗，“不不，段小姐……我自然也很愉快。但今日是你出来逛街，倘若你觉得不满了，那便是我的失职了。”
　　段四月挑眉：“你的工作，便是逗我开心、陪我逛街？”
　　白连舟竟然像模像样地蹦出一句洋文来：“我的荣幸。”这句话成功逗笑了段四月。她笑他的发音，却也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个人。她再笑不出了，眉宇间笼罩几分悲伤神色。
　　“让你念书学洋文，你还当真去学了……”她喃喃，“那你也会爱我吗？”
　　江面上隐隐几声汽笛长鸣。白连舟只听到最末几个字，他前赶两步，靠近段四月身前站定，看起来真诚极了：“我会的，段小姐。你这样美好，我干么不爱你？”
　　段四月定定望他，半晌，轻笑一声，道：“你能这样想，是很好的一件事情。可你即便不这样想，我也不会怪你。听见了吗？”
　　白连舟闻言讪笑：“嗯……嗯。是，我知道了。”
　　段四月抬手抚摩着他嘴唇，单薄而嫣红，都说薄唇也薄情，她想这大约是真的。尔后向路的前方径自走去，江畔薄雾淹没了她身影，白连舟时常觉得山城的雾气是淡蓝色的，那种浅淡的、水渍一样在棉布上晕开的蓝，白底蓝花的段四月也好像被这淡蓝的雾气掩映，渐渐消失在他眼前。
　　他在原地愣神一阵，才一个激灵，跑动着，追着段四月的步伐去了。
　　这天恰是民国二十九年，气候暖融融的，春来无限好的仲春时节。在此之前，段四月已然度过了她人生中无数个四月，可能正是因为她自己叫四月，对于这个前后不靠的月份，她的热情与好奇早在宕折变动中消磨。她记不起这个月份有何特殊之处，记不起她为何名为四月，时间于她不再是大而化之的概念，而是具象成某种确切的等待，诸如年关时的盐改会改组，又或者是即将到来的盐权新规，通通被固定为某一个具体的年月日，呈现在她眼前。
　　至于四月，四月很稀奇吗？
　　她这样想着，连江雨走进卧室，坐在她床边，说：“幺妹儿，四月了。”
　　“嗯。”段四月懒懒应着，手里报纸翻过一页。
　　“外面花都开了。”
　　“嗯。”又翻一页。
　　“不看看吗？”他按下报纸，握住她双手，恳切道：“看看罢。”
　　段四月一下有点没反应过来：“看什么？……哪来的花，你种的？”
　　连江雨牵着她的手引她起身，走过客厅、走过玄关、进到小园，忽然之间，鲜活明亮的一个春天直扑到她眼前。
　　庄园是段四月自己买的，她当然清楚大小。就在这不算大的庄园中，仿佛一夜之间满布了鲜花，尤其是秾灔山茶，一丛丛的在她身周手边静静开放，每一朵都饱满，每一朵都娇艳。花瓣红得浓烈，水滴落在上面像带动了什么流动的颜料，堪堪滑落，如血液溅入微尘；叶片绿得惊人，脉络过分清晰，像张开着孔隙大口呼吸，竭尽全力向观者展示它们的壮阔生命。
　　“这是你种的？”段四月怔愣过后，清一清嗓子：“……就是你一直在做的事？”
　　“很衬你。”连江雨说，手指碰一下段四月的鬓发，眼神有些痴迷。“山茶是春天的花。开在四月里，就是四月的花。”
　　他言尽于此，段四月却好像明白了他未竟的话语：花是四月的，他也是四月的。他可以属于她，那么她也可以属于他。
　　她不禁有些愧疚，连江雨是从来不瞒她的，无论心意，还是想法，哪怕她始终认为他并不懂她内心深处真正的愿望，不能否认的是，连江雨这个人，是没有欺瞒过她什么的。而她呢？她说过没有？正相反，她没有说的太多了。她过去的经历，她对未来的愿景，她想要的东西，她都告诉连江雨了吗？没有，一个也没有。
　　这是一场不对等、不公平的心意相通。或许根本就不能称之为心意相通。段四月慢慢走过那些花朵，右手轻轻掠过它们，娇嫩的山茶在她掌下轻颤，露水滑落，不改颜色。
　　“挺好看的。”她说。“我很喜欢。”
　　连江雨从背后抱住她。鼻翼翕动着，嗅闻她颈边沐浴香波的气味。段四月垂眼望着身前山茶，指尖触动花瓣，心底无数心思纠缠。
　　她不是没有动过安定的念头。早在北平、在天津，就有人向她抛出过橄榄枝，更有人言之凿凿地满怀了一腔情意表白心迹，让她误以为那就是所谓爱情。她来过，她爱过，品尝了爱情的酸甜苦涩，可之后呢？她首要得活着。毋庸置疑，死人是无法谈情说爱的。
　　眼下到了即便抛却一切去谈情说爱也能顺利活下去的时候了吗？段四月认为，还远得很。
　　连江雨依旧抱着她，双臂用力，段四月困在这样的怀抱中，并不着急脱困，亦没有表现出厌烦。
　　她只是在想——不，她什么也没有想。只在此地，只在此刻，她情愿短暂地耽溺于这一片秾灔鲜活的山茶花丛中，不谈人间事，只看风与月。
　　——她情愿糊涂一些时候，在这个无限春光的四月。

《[民国/大女主]小李下班记》
民国大女主，杀伐果断干脆利落，有8w存稿有提纲不坑，会写到完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