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大女主]小李下班记

　　30、
　　从盐务总局缪局长的家里出来，段四月脸上的神情瞬间从满面堆笑变成面无表情，前后不超过一秒钟。她拎着小皮箱出来，里面搁着一幅字画、两只和田青玉的镯子，和两斤脱骨李。
　　她再一次地碰了壁。想来缪局长最近也是焦头烂额，盐改会改组在即，这位局长大人见天地试图游说川西盐帮，尤以自流井与五通桥为最。盐权迟早收归国有，个中利益攸关，缪局长自然比谁都清楚，放弃是不可能的，唯有一而再再而三——巧了，段四月也这么想。
　　要她不做一点努力，坐等着温抱明安排，一切就都会顺风顺水，段四月认为温科长自己都不敢当着她的面打这个包票。她去找了另外几个小盐场主，取得了共同的意见，约定年底改组投她一票，到那时她就是小盐场主的代表；有了这层身份她才好去缪局长家里上门，可惜大概是人微言轻，人家不仅没收礼，好话都没说几句。
　　态度倒不算差，但态度好有什么用？连承诺都吝给，跑再多趟，不过如此了。
　　段四月落寞地回到自家车里，连江雨守在车门外，问她现在走不走。她摆摆手，心里已经开始思索接下来该去找谁了，礼都带出来了，不送出去多不合适。
　　就手拿了一个李子，段四月咬了一口，酸得她龇牙咧嘴。她心想还好没送给缪局长！这简直是谋财害命，到时候有嘴也说不清，辛苦送礼换来一双小鞋穿。
　　“去四川盐务局。”她拍拍方向盘，“上车。”
　　温抱明的态度比段四月想得要微妙。
　　他同样没有收她的礼，只拿了几个脱骨李，段四月说这个很酸，温抱明说没关系，他喜欢吃点有滋味的。
　　“贺、吴两家谈不下来，这件事就免谈了。”他捧着个瓷杯，里面装着热茶，段四月好这个，一闻就知道是峨眉雪芽。“现在还不好说。”
　　贺家与吴家都是川西老牌的盐商家族，经营逾达百年，在本地根深蒂固，政府想拿他们开刀，恐怕且得掂量掂量牙口够不够硬。段四月心知肚明，却缄口不言，温抱明看得分明，将一点笑意牢牢压在眼底，道：“你觉得呢？”
　　“我？我只知道，年底，我，要进盐改会。”段四月不想谈论盐商巨擘的立场，自不会上温抱明的当，“温科长，您可别忘了，您答应过我的。”
　　温抱明四平八稳地一笑：“我尽量。”
　　事实上这句承诺并没有能让段四月的心彻底定下来，但无论如何，比她无头苍蝇一样在盐务总局里乱撞要好得多。天气转凉之后她返回重庆城中居住的时间越见延长，歌乐山的山色在她眼前一点点深浓，有时候连江雨会煮红豆汤，淘出豆沙来做小馅饼，她就坐在庭院里看着偶尔跌落的残叶，吃两个豆沙馅饼，喝一口热茶，连江雨在旁边睡得直打呼噜，叶片落在他头顶，像一顶维吾尔族人戴的小帽。
　　她把小楼自带的地下室改成了防空洞，重庆的轰炸没有停过，防空警报一拉她就躲进防空洞里，头顶尘埃震颤，隐隐的轰鸣不断。一片黑暗里，她会想自己这是在干嘛呢？战争什么时候是个头？……她想好好做生意，好好赚钱，好好活。仅此而已。为什么这样困难？
　　是她投错了胎？还是来错了地方？这世界这样大，洋人们就一定过得比她更好吗？
　　极目人间，何处净土？
　　故事到了这个地步，段四月此人俨然已经没了什么活头。她煎熬在这世上，战争给她带来的阴影从未消退，从北平到天津，再到重庆到川西，她一路奔跑着，好像有恶鬼在身后追撵。酒色财气，她样样沾，又样样都不沉迷，可以说她都想要，却不能说她真正想要。明明可以像别人一样轻易地从生活当中获得一点简单的乐趣，只要她不去多想；这个女人偏不是这样，总是一边索取着，一边思考着，企图得知明天的活路在哪里。
　　连江雨说，幺妹儿你就是想得太多了。
　　段四月说你懂个屁。
　　她不肯放松，是因为她知道，懈怠将会成为一个致命的理由。她只能不断奔跑、不断奔跑，来对抗某种莫名的东西，至于是什么，她从前很关心，现如今已不再关心，活一天是一天，过一天赚一天，报章上说华东华南又有好些地方都沦陷了，她看着那些陌生的地名，心里一丝波动都不曾有。
　　或许应该给她增加一点现实的危机感。是的，对她而言，那些莫名的、虚无缥缈的东西，遥远却迫切，无形无状，在无穷高的维度拉扯着她的心神，让她不能落地。近在眼前的危机都在生意场上，情场上倒很稀缺的。
　　是该有这么个人。年轻，漂亮，乖巧，伶俐。足够贴心，足够可人。
　　比方说，白连舟。他第一次见段四月，不是经人介绍，而是在一个酒会，她主动过来的。出于女人的矜持或是自尊、骄傲之流，没有哪位夫人小姐会主动靠过来，毕竟人尽皆知他就是个靠卖脸讨生活的下贱身份。他有点惊讶，但不敢表露，那个女人的眼睛明明生了双得体形状，视线却是非常之不客气，他感觉这简直就是剃须的刀片，锋利无匹地将他从头到尾刮了一遍，衣服也扒掉了似的，在她眼里，他无处遁形。
　　白连舟下意识想走。他要避开这个女人。说实在的，他有点畏惧。他见过不少姿态傲慢的贵妇，颐指气使抑或居高临下，他都见过。可这女人的架势不像开玩笑的，是实打实有点煞气。他不受控制地反思是不是自己哪里做了错事，是睡了她丈夫吗？还是睡了她的姐姐妹妹？他完全没有印象。头脑一片空白，再想不出了。
　　“你……”那女人站到他面前，竟然有一瞬间的迟疑。“小文？”
　　“啊？”
　　“你叫什么。”
　　“呃，我，我姓白。”白连舟醒悟过来，原来她是认错了人。“白连舟。这位小姐，我应该不是你要找的人吧？”
　　“莲洲？像个女孩子。”女人并没有一点错认的尴尬，继续问道：“你是哪里人？听口音，湖北那边的？”
　　“不不，是‘接二连三’的‘连’……我老家在武昌。”说到家乡，白连舟脸色一黯，接下来这套说辞是他使用过无数次的桥段，很好用，听到这个故事的人无不被他的悲惨经历所打动，进而对他施以同情。他很需要同情，没有同情，他一开始就会饿死在逃难的路上。
　　“……三镇沦陷，我原本是要跟着父母离开的，没想到出了意外……别看我这样，我家祖上也风光过的。做点药材生意，有些积蓄，我们东西都没来得及搬走，上头就说要搞什么焦土政策，一把火下去，什么也没剩下。”
　　那时国民政府匆忙撤退，白家父母自然要随着难民奔逃，却双双死于流弹。白连舟好不容易逃出炼狱，周身上下分文未剩，想去乐山投奔亲戚，到重庆实在饿得走不动，要不是好心人喂他两口剩饭，他真能饿死在大街上。
　　女人道：“你家就你一个了？”
　　白连舟面容悲戚地点点头。
　　“段四月，我的名字。”女人忽然伸出手，手指勾住他的下巴，白连舟不得不顺着她动作往她跟前近了一步，这让她这个动作看起来有些轻佻。“平时都做点什么？”
　　“打、打牌……嗯，就是，消遣。”白连舟说着说着不禁有些惭愧。他以为这个叫段四月的女人看出了他的处境，却还要问出这样的问题。“也没做什么。”
　　“靠什么吃饭？”
　　白连舟实在不愿开口。他先前虽则落魄，如今也混得有模有样，出入都是颇高档的场合，没有哪个人会当面问这样无礼的问题。他的视线飘着，落向旁边的位置，余光一瞥，注意到段四月勾他下巴这个动作是为了仔细端详他的面容。
　　她看得很仔细，仿佛凝视一件绝世珍宝，专注而认真。白连舟愣住了。他溺在这样的目光中，眼前的女人没有那些贵妇夫人那么好看，甚至没化妆，两颗瞳子漆黑，大概是胜在年轻，眉眼都透着股子灵气，顾盼间却又与灵巧不沾边了，心事重重的样子。
　　“打牌……能挣一点钱。”他喃喃。
　　段四月轻笑：“不错，自食其力。”
　　白连舟挣开她的手。他感觉自己好像被羞辱了。
　　“会不会说洋文？”段四月又问。
　　白连舟摇头。
　　段四月眉头一皱：“会写字吗？……识字吗？”
　　白连舟确信这个女人确实是在羞辱他。
　　“我识不识字、会不会洋文，跟段小姐你有什么关系？”他发誓自己平时绝不会这样轻易就生气，更不会当面发作，但不知怎的，面对段四月的目光，他有种如坐针毡的不适。“请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我很喜欢你。”
　　“……”
　　白连舟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
　　“我喜欢你的名字，也喜欢你用这个称呼喊我。”段四月牵住他的左手，“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长得真的很漂亮？”
　　看着白连舟通红的耳朵和面颊，段四月满意一笑。
　　“认识一下吧。”她说，“你打牌很好吗？不如教教我。反正也是消遣，不是吗？”

《[民国/大女主]小李下班记》
民国大女主，杀伐果断干脆利落，有8w存稿有提纲不坑，会写到完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