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大女主]小李下班记

　　28、
　　四川盐务管理局从清早开始忙碌。西装革履或是旗袍高跟的男女职员们穿梭来去，自打盐务总局搬来重庆，地方部门难免带了紧张，谁知道总局会颁下什么指令，多警醒些总是好的。
　　一片井然有序中，却有一个不大和谐的噪音，混杂其中，微妙且刺耳。
　　那是一阵脚步声。段四月蹬了双高帮皮靴，宽松裤脚紧紧扎进靴筒中，皮带利落约出一束腰身，上面衬衫马甲小西装，头发来不及修剪，发梢已扫近背脊中段，简单编了一下，粗大的一支麻花辫在背后随着步伐一晃一荡，碎发散在额际耳畔，添点俏皮。
　　她一路进到二楼走廊最深处，靠尽头的一间办公室，没敲门，看门是掩着的，单手一推，慢悠悠走了进去。
　　门口的牌子上写着三个大字，“稽查科”。里面坐着的这位中年男人，自然便是四川盐务管理局稽查科科长，姓温，大名叫抱明的，有字，守光。看上去不过三四十，身材维持得很好，肩虽窄，腰倒也不粗，不似寻常同侪那般膀大腰圆，也不知是保养得当还是什么，毕竟这个年纪能坐上这个位置，靠的大抵不是好运气。
　　头发修得恰到好处，不长不短地盖在头顶，一如他的面容，不咸不淡的长相，绝不至于丑也说不上美，还好打理得颇精神的，看着是那么回事。似乎生就一张笑唇，至少见到段四月时，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孔上立刻生出些寥寥笑意，不多不少地浮现在嘴角，均匀且规范。
　　“是四月啊。”他喊得亲切，“有事找我？”
　　“给你送份大礼。”段四月自觉自发地在他办公桌边寻了张座椅，一屁股坐进去，两只腿直接翘上了桌面。“温科长，半月不见，别来无恙啊？”
　　“我很好。”温科长的目光落在段四月身上，软毛刷子一样寸寸扫过她腰肢双腿，在隆起的胸部一沾即走，并不多做停留。“四月过得怎么样？”
　　“去了趟宜昌。”
　　“哦？”温科长眼神一凝，很快又恢复笑意，“这是顺流去了武汉。”
　　“我可没去。就到宜昌。”
　　“你没去，盐船去了。”
　　“我是个盐贩子，只管做买卖，那么多买家，我可顾不上谁是谁。”
　　“四月向来是这样的。嘴上说一套，实际很留情面。”温科长笑着，眉头微挑，点一点头。“段老板心怀家国大义，我替武汉三镇百姓向你道一声谢。”
　　段四月赶紧摆手：“别——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送你那大礼就在楼下，应该被你下属带走了。温科长还是快去问一问，看看要把人往哪边送。”
　　“‘哪边’……？”
　　“留在你稽查科，还是送警察局，又或者——温科长亲自去看一眼罢。”段四月一耸肩，“这样大礼，我是不敢碰的。”
　　十几天前，段四月收到消息，武汉那边有人要订一批盐。沦陷区的贸易来往一应是被日本人严格控制的，诸如盐运之类更是被高压监控，禁止私盐买卖。盐是必需品，如今沦陷区盐比千金贵，一旦贩运私盐被抓到，下场多半凄惨。在这样的情况下段四月依然接了这订单，不是她心怀大义，而是一来鄂地盐价远超黔地，二来也能博一个好名声，只消她冒一点风险将盐运入宜昌码头，自有当地买家前来接洽，满船私盐顺江流入武汉三镇，她在川内收钱即可。
　　多好的买卖——只要肯担一点风险。段四月是不吝这点胆量的。
　　船至宜昌卸货返回，逆流而上，停靠码头补给时一个受了伤的西装男人非要上船。自称是中统的人，执行任务时遭遇了日本谍子，身负重伤，须得回返重庆总部去报告消息。段四月当时没说什么，只随口问了两个问题就让他藏身舱内，一路上那西装男人不断问东问西，到四望关时警察查票，她注意到那人眼神闪躲，心里便有了计较。
　　是不是日本谍子她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人绝不会来自中统局。
　　“人在奉节上船的。枪我缴了，腿上打了一枪，死不了，放心。”段四月补充道，温科长已经去而复返。“大礼送到家，我慢走，您别送。”
　　“四月急着走吗？”温科长反手带上门，落了锁。“来一趟不只是为送礼罢。”
　　段四月闻言唇角一勾：“看来这份大礼，温科长很满意。”
　　“满不满意不是我说了算，得中统局那边看了才算。”
　　“是吗？……你打算邀多少功？”
　　温抱明看着坐在那里的段四月，露出一个眉舒眼展的笑来。这是他今天第一次这样笑。
　　“功劳大小也不是我说了算，具体的，都得等那边调查下来。”他靠着办公桌桌沿坐下，只挨一点边，腰杆仍是打直的。手指伸出去拨了拨段四月脑后的辫子，后者没有躲，很坦然地受了。
　　“不如先来问问，四月想要什么呢？”
　　段四月说：“我要进官仓。”
　　温抱明顿了顿，“以段老板如今的身家，哪里不能去？”
　　“温科长说笑了。我要的是盐引。川西盐场自由买卖到现在，别的没等来，倒把总局等来了。东边战事吃紧，重庆方面手头不宽裕吧？看这口风，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收紧政策了？盐权一收，难受的是谁——也对，官老爷不难受就行。谁又来管我们死活。”
　　她话说得重，温抱明却不很在意的样子，好像习惯了段四月这脾气口吻。眼睛低垂，思索半晌，慢吞吞道：“你消息灵通，比我这个稽查科科长还要灵通许多。不错，是有这么桩事的。前天开会听贾科长提过一嘴，盐改会那边，有点风声了。”
　　段四月眼角一动。总务科科长开口，盐业改革委员会背书？这可信度相当可以了。
　　如果年后政策变动，将盐税船税大权收归中央，到时盐运走水路税金翻一番、两番甚至更多，这损失算谁的？国民政府只管收钱，是不会顾及商贩走卒的。五通桥产盐多向黔地，自流井可不是这样，仰赖水运输送沿江几省，税金课重，自流井的几大盐商必不可能善罢甘休。最后盐商提价、百姓买单，买盐的人少，亏的还是商贩。而官老爷们早将税钱数得哗哗响，官要养商，却无所谓死活，总归是前赴后继的，赚钱的买卖永不缺人。
　　“不是我贪心，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抽税太重，谁还愿做这生意。”扣了重音，意有所指，“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想？还是五通桥的想法？这我可说不好。”
　　温抱明回复到那种不咸不淡的微笑当中：“川西盐帮推你一个女人来跟我谈判，才真叫差劲。”
　　段四月立时知道他这是有些不满了，果然还是不能躲在人后假借托辞。当即腿也不敢翘了，放下来摆得板正；眼也不敢乱瞟了，规规矩矩地藏好，清一清嗓子，就坡下驴转向别的话题。温抱明见了又是一笑，段四月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眼里，鲜活得像他家夫人近来豢养的那只白色长毛猫。是蓝眼睛吗？还是绿眼睛？一直没注意，今天回家该好好看一眼的。
　　“……盐改会年底说不准要有变化，我会帮四月留意。”他的思绪漫漫，有一半回了家中，飞到了那只长毛猫上，另一半游移着，始终是眼前的段四月。“有了委员的身份，至少没人会无故为难。”
　　段四月自是称谢。她还不知道温抱明已将她跟一只猫相提并论了。温抱明重新将门打开，他一开门，段四月便起身欲走，到门口被温抱明拦腰抱住，手臂环着，整个地抱进怀里。
　　“以后别这样到我这里来。”他轻嗅段四月鬓发，附耳低语，“叫旁人看了，影响不好。”
　　段四月在心里发冷笑，面上不显不露，道：“怎么，尊夫人追打来了不成？”
　　“不是这个缘故。你这段时日漂在江上，没看报章罢？找几份来看一看。”
　　温抱明放开段四月，顺手为她理了理微乱的衣领。“你真是北方人吗？骨架这样小。”
　　“我不是，难道你是？”
　　段四月横他一眼，一甩麻花辫，蹬着皮靴走了，漫长走廊上留下一串噪音。
　　回到重庆城中第一件事就是买报纸来看，前后翻一翻，真有那么两篇文章，说的是官商勾结、哄抬物价。段四月嗤笑一声，报纸随意扔在一边，没把这事放心上。
　　她如今换了住处，在歌乐山附近的地段买了幢二层小楼，重庆的夏天闷热难耐，小楼能吹到点阴凉山风，多少是个慰藉。经过山匪那事，段四月有点穷怕了的意思，每次钱一到手，总是一半存进交通银行，一半换成金条藏进美国产的保险柜里，密码只有她自己知道。重庆已被定为陪都，时不时就有日军轰炸机来城市上空转悠几圈，段四月已看得开了，只要这日子暂还能过得下去，她暂无性命之虞，生意就还是照做，钱照赚。她宁愿体体面面地死于流弹，也不愿贫病交加中死于饥饿。
　　段四月下意识将初入山城那段时日抛诸脑后了。白手起家的艰辛，她不愿回想。跟她一起同行的人，自然也就认不得、记不住了。
　　或许不算一种屈辱，那么，快活吗？
　　段四月端着手里的萝卜汤，一时失神。
　　“这是什么萝卜？这么难喝。”她叫来家里的厨子训斥，“以后不要做了。”
　　“就、就是街上卖的大白萝卜……武隆的。”厨子战战兢兢的。“没得啥子问题噻？”
　　段四月碗一放：“我说别做就别做。”
　　她一点都不喜欢喝萝卜汤。

《[民国/大女主]小李下班记》
民国大女主，杀伐果断干脆利落，有8w存稿有提纲不坑，会写到完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