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影向谁去

　　蓝丝绒的封皮已被磨得黯去了光泽，莫落英交给叶流影的这本笔记本足有两寸厚。
　　她拂拭良久，终于还是翻开封皮。泛黄的内页上，满篇满幅秀媚婉逸的赵体，正是她只学到几分皮毛的手迹。

　　……

　　*月*日
　　子澄：
　　今天，我在离家不远的街心花园里遇见了叶君则。
　　可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是，看见他的一瞬间，我似乎并不像之前那么气愤了。事情的起因，他或许脱不了干系，但这样的结果……却是谁也无法预料的。
　　落英说，我的心态可以调整至此，或许还有着别的缘故。也许吧，我想，也许是因为他那一刻的目光，也许是因为我们的孩子。有了它，好像一切都不太一样了。

　　……

　　*月*日
　　子澄：
　　今天，我带叶君则去见了妈妈。没有提到过往，他也只是以一个儿子同事的身份去拜望你的母亲。
　　妈妈很高兴，拿出了他亲手做的点心招待叶君则，又问了许多有关你的事情，我几乎要招架不住，万幸万幸，由叶君则一一解围。
　　临别之际，他对我说，要替你侍奉妈妈。我不能接受，可也找不出强硬的理由拒绝。其实，我早已放下了对他的怨怼，他又何须如此自责？

　　……

　　*月*日
　　子澄：
　　妈妈不让我费神，所以这一个月里，我只能听听广播，不能看书不能看电视节目，甚至连写字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好不容易趁她和落英出门，等不及要偷偷告诉你——我们的女儿很健康，见过的人都说她很漂亮……无法预计她的将来会是怎样，可我心里始终想着，与其让她遗传我的相貌你的性格，不如两者互换，如此一来，她至少可以少走些弯路。
　　我迫不及待想看到她长大成人的样子，身体健康，性情宽厚，明辨是非，决断得当，最后遇上一个优秀的男子，幸福美满，一生平安……你一定在笑我的胡思乱想，不过就允许我在有限的闲暇作些美好的憧憬吧。叶大哥已经为我联系了新的工作，等我们的孩子再大一些，恐怕我不会再有这样的空闲了……
　　落英有相熟的好友在派出所工作，女儿出生报户口的问题算是得以解决。同爸爸妈妈商量后，我决定暂时让她姓莫。请你原谅我，事到如今，我仍会有些不得不考虑的顾忌。
　　莫流影，这个名字你觉得如何？
　　“将心托明月，流影入君怀。”
　　莫芳菲和刘子澄的女儿——莫流影。

　　……

　　*月*日
　　子澄：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这件事。万般心念之中，只有一声“对不起”……
　　妈妈走得很安详，医生说他们已经尽了力，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人世。我没能为你留住她，对不起……
　　后事是叶大哥帮忙料理的。他的沉稳细致你应该可以放心。
　　聊作安慰的恐怕只剩两件事：一是她在走之前看到了自己的孙女，她说小影很漂亮，眼睛眉毛简直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再者，她临走时还惦记着你的身体，问我最近一个月你是否写信回来……
　　可是子澄，你知不知道，自从你走后，每当在她面前挖空心思隐瞒这些，我宁可去的那个是我。因为只有我知道，山盟犹然，锦书难再，此后孤雁无归，月落异乡……
　　子澄，你陷我于如此境地，我真的恨死你了……
　　子澄，我很想你……

　　……

　　*月*日
　　子澄：
　　长久以来无可应对的棘手之事，居然就在君则云淡风轻的一句答应里暂且被缓上一缓。
　　君则来时，我正带着小影从幼儿园回家。这孩子平时一直乖巧柔顺，也不怕生，今天见了君则却有些反常，咬着小手绢直直盯着他看，突然问他：“你是不是爸爸？”
　　家里所有的人，包括落英，谁都没有跟她提过“爸爸”——我承认，是我疏忽了这一点——可想而知我们会有多么震惊。可更让我吃惊的是，君则居然不假思索便应了一声。这孩子一听，拖着他就去敲许家的门。我才想阻止，君则却突然回头，望着我的眼神好似无声的千军万马，将将把我拦在原地。紧接着整个小院里都能听到小影的声音在说：“承宇哥哥，我也有爸爸的。”
　　想必是高兴坏了。可她怎么会知道，她这般地高兴却令我这个做母亲的无比辛酸。
　　平心而论，我不是不愿意小影在一个正常的环境中成长，可我也不能看着君则一意孤行，就这样毁了自己的前途和幸福……
　　子澄，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

　　*月*日
　　子澄：
　　小影的脚拆了钢钉，基本已无大碍。幸好是第一个学期，三四个月里落下的课程也都由承宇为她补上了。
　　也许是快到叛逆期，她的脾气倒是见长。落英给她买了糖葫芦、画册、新的英文词典……可任凭他如何低声下气讨好，小影仍旧不理不睬。这都是爸爸妈妈和君则平时太惯着她的缘故。反倒是我，时时加班对她疏于照顾，越发娇纵了她。
　　子澄，我开始意识到，似乎自己真的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

　　……

　　*月*日
　　子澄：
　　我没想到，妈妈去世之后，爸爸会走得这样快。才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他们一个个地都离开了。
　　临终前，医生对我说，爸爸像是早已失了求生的意志。我想，他一定是怕妈妈在那里等得太久，所以才会……
　　子澄，你走了，妈妈走了，爸爸也走了。为什么我要的幸福从来都留不住……
　　每当闭上眼，他们似乎还在身边，爸爸侍花喂鸟，妈妈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可一旦睁开眼，却只是一场又一场的幻觉。至此，我才知道，原来世间最叫人失落的，莫过于“物是人非”四个字。我想我是不能再在这老宅里住了……

　　……

　　*月*日
　　子澄：
　　F大建筑系。
　　小影没有辜负我们的期望，我也很庆幸，两个月前说服她修改了第一志愿。只因我确信她有上线的实力，缺少的只是足够的自信。
　　好在她在考前保持了良好的状态，发挥得也算正常，这一关过得有惊无险。
　　我知道，子澄，一定是你在冥冥之中保佑着我们的女儿。

　　……

　　*月*日
　　子澄：
　　落英去A国了，为了他最心爱的那个人，走得潇洒，走得无牵无挂。
　　夜里，被突降的雷雨惊醒。望着仍旧熟睡的小影，我突然觉得，周围的世界是那么大，大到只有我和我们的女儿，再没有其他人……

　　……

　　*月*日
　　子澄：
　　今天，我第一次动手打了小影。君则骂我发了疯，他又何尝不是，小影更是中了邪！
　　这样天大的事，他们两个居然联起手来瞒着我，改名字，换学校……统统到了木已成舟才告诉我。我从未对人动过手，第一次打的却是自己的女儿；小影从来没有挨过打，她自觉百般委屈也不肯认错，难道我不是一样心疼？！
　　子澄，原来我的脾气竟是这样坏，小影跌撞着跑出去，我却仍解不了气，想都没想就冲着唯一可以迁怒的那个人嚷道：“我是她的母亲，你凭什么自作主张？！”
　　“莫芳菲！你别忘了，我是她的父亲！”君则铁青了脸朝着我吼完，摔了门掉头便走。
　　我一下子呆住了。是啊，君则当了小影近二十年的父亲，凡是一个父亲应该做的能够做的，他都做了，即便是待亲生女儿也不过如此。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生气，恐怕根本不是生气这么简单，我那句话，一定是伤透了他的心……
　　我的本意绝不是那样的。事情被我弄得一团糟……子澄，你帮帮我吧……

　　……

　　*月*日
　　子澄：
　　我真是太傻了！
　　你亲手做的那颗坠子跟了我二十多年，我却从来没有想过其中会有玄机，直到今天它无意中被割断，我才看到你留给我的那句话。原来你早就料到了那样的结果，才会将字条封在松脂里……我太傻了，真的太傻了……
　　我把这个发现告诉君则，他的意外绝不亚于我，同我一样，更多的是惊喜和期盼。
　　他答应我，他会去想办法。子澄，这一回，我们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你相信我，子澄，一定会的！

　　……

　　“啪”地合上日记，叶流影将它轻贴在心口。随着身体倚着床沿无力地滑下，她缓缓阖上了眼睛。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