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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逝(2)
黄梅雨季的脚步远去,三个月的期限之后又过了半个多月。可曙光才悄然露头,莫芳菲却再度被送入加护病房,叶流影最后的那线奢望也被残忍地连根拔除。她像是在悬崖边战战兢兢地走了一百多天,终于还是被现实的手狠狠一推,自此万劫不复。
连续数日仅靠输液维持的微弱病体,怎能经得起一次又一次的呼吸衰竭。事已至此,医生不得不建议病人插管治疗,试图作最后的努力。
在病床前连守数日的莫落英和从会议上闻讯赶回的叶君则相对而坐,这两个同样果敢的人,这两个同样至亲的人,谁都无法作出最终的决定。
良久无语后,一旁的叶流影默默拿过签字单,在父亲和舅舅惊诧和无奈的注视下,手一颤撕成两半,替母亲无休无止的折磨画上句点。
医院破例让三人都进入加护病房。
叶流影站在床前一动不动,定睛凝视着病床上的母亲。
许是未经化疗,她的头发还是那么密那么黑,昏睡中的面容比平日里更安详,脸色却比前几天更显红润……看着看着,她几乎要错觉,母亲在下一分钟即会醒转,就像每一个曾经有过的早晨,温和地笑一笑,然后开口叫自己“小影”,然后告诉自己她全好了,什么病痛都没有了……
叶君则坐在床沿,轻抚着莫芳菲的脸,笑着用世上最温柔的声音唤她的名字:“芳菲?芳菲?你看看我,看看我……真的……要走了吗?真的就准备丢下我们走了吗?”
莫芳菲的眼睑轻颤,竟在他的连声轻唤中渐渐睁开眼,望着他微微一笑。
叶君则大恸,牢牢抓住她垂在一边的手,泪水和哽咽的话语一样破碎难续:“芳菲……是子澄……是子澄在叫你,是不是?他等了二十多年,终于等不及了……他不想再让你留在我身边,他要把你带走了……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子澄,他终究还是不能原谅我,所以才要这样来惩罚我……可是你,你怎么能舍得小影,舍得这里……”
“君则……”她反握住他的手,极力张口,几乎是几个字就要喘上一口气,“……我……心事已了……再无牵挂……君则……对不起……别哭……”
叶君则拭了泪作出一个笑容,“芳菲,这辈子你许了子澄……我可以等……要是下辈子我们再遇到,你……”
床上的人也笑,片刻后轻轻阖了阖眼睑。
一旁的莫落英听得泪流满面,眼见姐姐混浊的眼珠略有转动,像是在找着什么,忙将身边的叶流影向前推了一把。
叶流影双腿一软,直挺挺跪倒在床前,膝头触地,泪水潸然而下,只唤了一声“妈妈”,便哽得作不得声。
“小影……”莫芳菲微凉的手指贴上她沾湿的脸颊,抑着强烈的气喘竭力将字句拼凑,“乖……不哭……好好地……好好地……引墨……谢谢他……你们……好好地……”
“不要!妈妈!”她死死抓着母亲的手,拼命地摇头,流着泪一声一声地喊,喊得那么无助那么凄厉,“妈妈!我不要!我不要他,不要……一切一切统统都不要,我只要你留下来妈妈!妈妈,你留下来好不好,我什么都没有了,你不能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啊妈妈……妈妈你不要走……我求求你了,你不要走好不好……”
莫落英抱住她,已哭得泣不成声,“小影,你别这样!你这样,她怎么放心得下……让她……让她无牵无挂地走……”
“妈妈我错了!”她膝行两步,模糊的视线中,分明见到莫芳菲眼里的湿润滑向鬓边,更觉心像是被摘了一般,“你说的我都答应,都答应……只要你不丢下我,只要你不走,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啊……”
“小影……”莫芳菲似是用尽全力,“答应我……好好……好好……好好孝顺……叶……叶叔叔……”
她已方寸全乱,只知道点头,流着泪连声应:“我答应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妈妈你不要走……不要走……”
莫芳菲终于释然,笑得宛如四月的春风,风拂之处繁花尽绽。在那纯净明媚的笑容里,她深深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秒,又一秒……慢慢阖上眼睛的同时,握住女儿的手终于无力地松开……
“芳菲——”
伴着痛彻心扉的嘶声高呼,叶流影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遵照莫芳菲的遗愿,遗体被捐赠用于科学研究。省却了烦琐的殡葬手续,加之并不复杂的社会关系,告别仪式简单而庄重。
因长久的疲劳过度,叶流影在医院里昏睡了整整两天两夜,水米未进,仅靠输液维持。当下的她显得那么平静,不管母亲生前的领导、同事、学生、亲友……一众人士如何哀痛欲绝,她始终不出一声,只素装垂首侍立于灵前。一旦有人上前致哀,她便握手鞠躬回礼;逢上需要决断的事宜,她也不多问,抬手签下自己的名字。
仪式结束后,许承宇带她回到莫芳菲生前的住所。吃饭时,她也只是将碗筷一推表示自己不饿,旁若无人地走向客厅。
“叶大哥,你不能再瞒她,这也是姐姐临终前最后的心愿——”客厅里,莫落英握着手机,略嫌高亢的声音并无意掩饰,只在见到安静得出奇的叶流影走入时停顿片刻,随即又对着话筒说,“——我来同她讲,不必等你出差回来了。就这样。”
挂了电话,莫落英在叶流影身边坐下,并不避忌隔壁房间的许承宇,开门见山道:“小影,有件事你妈妈没来得及告诉你,叶大哥不好开口,我想,还是由我来说好一些。”
叶流影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莫落英见她神色如常,问:“你还记不记得,你妈妈临走前说的话?”
——好好孝顺叶叔叔……
叶叔叔?!
她猛一抬头,清澈沉静的眼瞳定定望着有备而来的舅舅。
莫落英按了按她垂在膝头的手,语声平稳缓缓开腔:“叶君则只是你的叶叔叔,子澄哥——刘子澄才是你的父亲。”
她“霍”地从沙发上跳起,在原地呆立了足足半分钟,才撑住扶手勉强又坐了回去。
见状,莫落英伸手按住她的肩,转过头来问她:“要不要往下听?”
她静默良久,最终还是轻轻点头。
莫落英深吸了口气,说:“你出世之前,子澄哥已经不在了。至于叶大哥……事情还要从你出生的前几年开始说起——
“子澄哥和你妈妈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共同进入F大一家研究所工作。叶大哥比他们早去几年,是所里的技术骨干。他在看到你妈妈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她,可那个时代的交往不像现在这样公开,当叶大哥得知你的父母早在念书时便两情相悦时,他的心已经收不回了。
“不久后,研究所有一个绝密的项目需要派人去A国进行合作分析。论资力论才干,叶大哥都是当仁不让的人选。但很不凑巧,这么关键的时刻,他却患了严重的急性肺炎。叶家很有些背景,研究所的那些领导自然不会拿他的身体开玩笑。经过讨论,最后成行的反倒是子澄哥。
“子澄哥去了不出一个月,外方便通知F大终止合作,理由是刘子澄盗卖机密数据,被境外反间谍组织识破。消息传来后,学校方面非常震惊,按理说,涉嫌的当事人应该即刻被隔离看押,由双方深入调查后再作决定。可当时的结果是,无法取证,无法调查,因为子澄哥他……畏罪自杀……”
他顿一顿,轻轻拍了拍那双掐得指尖发白的手,不紧不慢续道:“A国方面在清检了他的财物后,扣留了所有和实验相关的资料,只送回了一部分无关紧要的物品,还美其名曰‘人道主义’,其中就包括留给你妈妈的松脂坠子——那是他用实验室里的废料做的。到了这一步,事情居然这么草草了结了。
“在那个年代,政治上的污点同判了死刑没什么两样。你妈妈说什么都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不要说她,几乎每一个知情的人都无法相信,像水晶一样单纯清白的刘子澄会干出这样的事。还有人说,都怪叶君则病得太不是时候了,但凡刘子澄有叶君则一半的城府,又怎么会走上这条绝路……到了那时,叶大哥不得不告诉你妈妈,那场大病实际上只是出于他的私心,如此一来,所里才会决定让子澄哥顶上这个缺。可纵然他费尽心机也不会料到,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
“你妈妈一向豁达通透,但在这件事上对叶大哥不可谓不记恨。就在她用尽所有办法想还子澄哥一个清白时,却意外地发现自己怀孕了……小影,你要知道,当时的社会舆论绝容不下这样的事。你妈妈决意要留下这个孩子,但她更明白,子澄哥沉冤未雪之前,不能让这个孩子一出生就背上父亲的罪名,只好找了个理由离开研究所,瞒过了家人之外所有的人。记得我问过她,也劝过她,她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她说:‘落英,我宁可放弃对真相的追查,也要留下子澄的孩子’……
“说来也是冥冥中注定。回家后,你妈妈整日深居简出,有一天偶尔出门,遇上的熟人不是别人,恰好就是叶大哥。也正是这机缘凑巧的一面,叶大哥才意识到,他所谓的私心铸成了何等无可挽回的大错。
“你出生以后,你妈妈在他的帮助下进了另一家科研单位。他也以身体状况不好为借口,放弃了专业上的前途,利用家里的关系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为的就是等待时机,能在有朝一日追查出真相……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了这样的机会。还记不记得,去年年底你妈妈去过一次A国?我只知道她险些来不了,具体的情况她没有说得很详细,我也不好多问。不过,就算过程再艰难,为了这样一个大白天下的结果,什么都是值得的……
“当时有消息称破获了一个特大的情报组织,并案时把二十多年前的这桩旧案又牵扯出来,她去是为了配合相关部门进行调查。其中的关节不得而知,据说重新彻查的最后结论是:当年,A国内部出了问题,那个人被子澄哥发现后妄图拖他下水,见他抵死不从,更怕事情败露,所以就……”
他握住她的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小影,舅舅知道,一时之间你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但还是希望你能理解这份长久以来的苦心。外公外婆、妈妈、叶叔叔和我,我们所做的一切,只是想要一个平安快乐的小影。”末了,他递出手里的东西,“这是你妈妈来A国时,留给我保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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