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毒

作者:柳*******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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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〇九】作茧自缚



      经历了这番变故,老管家沈福看向“丁琳娘”的眼光再也不同。待吩咐完众人整饬庭院、收拾残局,他便摒退左右,将白嫣然独自唤入侧厅。
      “姑娘……”他缓缓颔首,缓缓赞叹,“丁姑娘果然不愧是少夫人看重的人才,老夫万不能及。”

      白嫣然此刻心中唯有苦笑,唯有不动声色佯装到底,答道:“福爷爷夸奖,婢子愧不敢当。”

      沈福一摆手:“你切莫推辞!姑娘为胜不骄,逢败不馁,当真有几分少夫人的气度……唉,老夫这一把年纪都活在狗身上了,只想着自己好容易占了理,合该扬眉吐气,全没顾及那些要钱不要命的浑人既然在我们沈家吃了大亏,哪有不记恨的道理?不怕贼偷,只怕贼惦记,幸好有你周到,区区十两黄金就平了他们的心,好歹断了这后患。”
      不知为何,听了这番言辞,白嫣然眼前忽然浮现出那名唤周靖的泼皮头领最后说的话来,心中隐隐生出预感——今日之事虽小,却处处透着古怪,当真断了后患?恐怕倒也未必。只不过她无意将这股担忧说出口,说出口又有什么用呢?她能保全沈家一时,难道还能保全一世?枯荣盛衰,都是无常;恩怨既已两清,往后各凭天命罢!

      耳中却听沈福又道:“除夕那日少夫人忽然……老夫当时还觉得不解,现在才知果有深意。既是少夫人的安排,老夫只有遵从,在她离开沈家的这段光阴,这一应事务,便麻烦姑娘了……”
      饶是再怎么满腹城府、智计无双,听了这话,白嫣然终于还是忍不住变了颜色——这算什么?这哪里是她的“安排”?她当初收留丁琳娘,还生出“纳妾”的风波,根本没有料到后来的变化。她本以为自己死定了,她只觉得丁琳娘虽有些孤吝清高不合时宜,至少本性、心气、皮相都是不差的,配那……配那沈清都也绝不算辱没于他——说到底她只是她“还债”的一部分罢了,带走一个女人,便还给他一个女人,她白嫣然从来“两不相欠”——哪里能知道自己竟没死成,反而是丁琳娘自尽身亡,留下这具躯壳成了自己的新替身。这才是……这才是“人算不如天算”!这才叫活生生的“作茧自缚”!

      “且慢!福爷爷……”白嫣然只觉头大如斗,连忙推辞道,“婢子便是再不堪,也懂得‘廉耻’二字。那一夜……那一夜……婢子如今本无面目留在此地,不过是为了夫人当日援手之恩罢了,但求福爷爷……怜悯……做主将婢子的身契还给婢子,这身价银婢子定当想方设法偿还……”

      经了这番提醒,沈福才终于回想起数日前除夕夜宴上,沈清都掀了桌子的旧事,不由再次皱紧眉头——少爷什么都好,就是这性情……都快三十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在沈老管家心中,沈清都那浪子可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男儿,世间女子都该心仪他才是,哪里知道如今的“丁琳娘”,实在是避沈二少爷如蛇蝎?他自顾自以为,“琳娘姑娘”的那颗芳心,定然是早就系在了少爷身上,留在沈家那是日思夜想千肯万肯的,只可惜女儿家脸面薄,又寻死觅活闹出这般大风波,心中纵使再不情愿,自然也只有忍痛离去一途了。
      之前他对丁琳娘并无特别好感,若是白嫣然一待夺舍成功便过来恳求,本着去掉一个祸端的想法,说不定还真的就将卖身契赏还给她了。可经历过今日之事,一切自然大不相同;既然沈老管家断定这身份“侧室替补”的姑娘是个可造之材,很有机会成为自己少爷的臂助,那又怎会“赶她走”呢?他此刻只觉“琳娘姑娘”越看越顺眼,既有少夫人的好处,又不像当年的少夫人那般,一入门便是当家主母高高在上——沈褔不禁生出亲近之意,只觉这小姑娘就跟自己的亲孙女似的,当下温言软语道:“你莫怕,有爷爷给你做主,定不叫你在沈家受委屈!至于少爷那里……爷爷也会给你想办法说情的!”

      老人家当即喜笑颜开,只觉沈二少妻妾皆贤、双姝傍身的美好前景近在眼前,全没注意到“琳娘姑娘”已然面如土色,懊恼地几乎将舌尖生生咬出血来!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不说“丁琳娘”如何在沈家“重新得宠”,跌碎了一干闲杂人等的眼珠子,恼坏了满院丫鬟的玻璃心。只道沈清都大年初四离开宛平城,循着白嫣然当初布置的若干假线索,南来北往昼夜不歇跑了无数冤枉路。雪化云开,冬去春来,转眼已是三月莺飞,大江南北一片姹紫嫣红。沈清都在岳阳楼上饮酒,楼下是无情江水接天卷地滔滔东流。
      ——这些时日以来,自己咬紧牙关,尝遍了无数苦楚。可白嫣然这个人,就仿佛真的从世间消失了一样;就仿佛她的出现和这之后的整整十载光阴,都只是个梦而已。

      真的等她不在了,他才猛然发现,对她、自己竟几乎是一无所知的。她从何而来?家在何方?父母是谁?出身如何?十年前她为何中了极重的内伤沦落街头?十年后她又为何抛下一切匆匆离去?一切的答案都是虚空。
      他曾经有无数机会去了解她,可他却从没有真正在意过。他只知道她姓白,叫白嫣然……而如今,连这个名字是真是假都无法笃定了……
      人海茫茫中他曾经有缘遇过她一次,难道如今这缘分便尽了么?即使他挥尽此生,红尘紫陌、碧落黄泉,便真能再一次遇见她?找到她?带她回家么?
      他无法回答;他只知道自己必须找下去。

      沈清都是三天前到的岳阳,这个当年与她相逢的城市如今早已面目全非。元末的乱世早已成为削薄的影子,就连靖难之役也渐似一个遥远的传奇,当今天子的皇位虽来的不清不楚,但在他的治下四海静寰宇平,家家户户安居乐业,繁华盛世真正莅临了人间,芸芸众生所求的不过是如此而已。沈清都在城内焕然一新的大街小巷中徘徊,想找到十年前初遇白嫣然的那条陋巷、那间又臭又脏的小客栈,可整整三天,始终一无所获。
      ——即使找到了又能怎么样?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还会有人记得当年那个病重垂死、瘦骨支离的幼女么?
      十载光阴好似一把利刃,冷然切断过去和现在,似也无情斩断了他和她之间渺不可寻的最后的联系——沈清都在岳阳楼上饮酒,隔壁雅阁里有歌姬悠悠唱曲: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散似朝云无觅处……”

      沈清都又斟了一杯酒,一仰头倾进去,但觉喉管里热辣辣的疼。他忽然想起,白嫣然的曲子也唱得极好——虽然他只不过听过一次而已。那是她跟在他身边的最后一年,中秋夜里,秦淮河上,他与义兄展秋池躺在河中心的画舫顶上赏月,画舫从朱雀桥下滑过,她就坐在桥栏上赤着脚唱歌。
      他现在还记得,她穿着一件藕荷色的襦裙,手里提盏白纱灯,整个人拢在微黄的光晕里,仿佛一点淡淡的萤火。那一夜,她的影子落在秦淮河水中,也落在他的迷离醉眼里,他第一次发现她竟然很美,美到令他看着,心里都是一疼的。

      琵琶声声,隔壁雅阁里的歌女,此时又凑兴般唱了起来,却是一首他未曾听过的新词。有几句渺渺茫茫飞入耳中,却恰巧在说着秦淮故事:
      “……一夜高烛对红妆,秦淮河畔东三娘。月照芦花飞似雪,愁煞卢家郁金堂……”
      “……郁金堂上郁金香,卢家女儿空断肠。红颜未老愁堪老,且插桃花醉岳阳……”

      沈清都那是积年的行家,听那歌儿唱得倒不见得多么绝妙,只嗓音萦萦绕绕,颇有一番动人态度;又恰好暗合他此时心事,的确有缘。便又尽一杯酒,唤来跑堂的小二,顺手从怀里掏出一角银子,约摸二三两,掷给他,吩咐道:“爷赏的,给那隔壁唱曲的姑娘。”
      他话音一落,那厢如珠似玉的琵琶声骤然停歇,原来她倒听到了。先是一阵若有若无的轻叹,然后那袅袅嗓音便隔着壁板传了过来:
      “……你既已认出了我,为什么却还不来?”

      沈清都但觉脑中轰然一响,险些要把不住酒杯。那声音虽听不真切,但话语里的缠绵流转之意,竟赫然像是嫣然!想她一个纤纤弱女子,只身离家要靠何艺生存?若是当楼卖唱,自然也是可能的……想到这里,沈清都再也按耐不住,怀中那颗心突突乱跳,整个人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

      隔壁的雅阁却比他那间还小些,正对着窗子,窗口上挂一道湘妃竹帘。正是午后,阳光从竹帘的缝隙里洒进来,丝丝金线中懒洋洋倚着个穿水色罗裙的女子,却背对他,头上插根赤金簪,并一朵粉白色芍药花。
      沈清都急急走上前去,强压住心底的涌动,哑声唤:“嫣然——”

      那女子却慢悠悠转过身来,人美似玉,双眸如星,眼角一颗小小泪记——沈清都立时呆住;她却“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直笑得花枝乱颤媚眼如丝,晶莹贝齿咬着殷红的唇,轻啐道:“呸!负心汉子,连我都不认得了?”
      沈清都的脸色渐渐缓和,努力想扭出一个笑容来,终是无奈:“……小妹,原来竟是你。”

      “唉呦呦,沈二少,怎么着也有多年未见了吧?竟给妾身这样丧气的脸色看?妾身可要找面镜子赶紧照照,是不是老了丑了,入不了咱们‘霁月公子’的眼了?”
      沈清都苦笑:“小妹,你就别拿你二哥开心了。二哥见到你,心里实在欢喜得紧……”他的目光在那美人身上扫过,试探着问,“这些年来你在哪里?我……我和大哥实在找过你好多次。”
      那美人依旧笑着,笑容依旧那样娇媚和煦,让人如沐春风:“二哥,你真心找过妹子,妹子信。可他……妹子心里明白,这一生一世,他再也不会来找我了……二哥你的谎话,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呢……”
      沈清都看着她,惟有哑然。

      这女子叫东天晴,是他的义兄展秋池的小师妹,自小跟着他们闯荡江湖,最是娇憨明媚,古灵精怪。她叫展秋池一口一个“师哥”,叫他则一口一个“二哥”……只是五年前发生了的一段变故,自那之后割了发,断了情,从此飘然南下,越发连昆仑山都不回了。

      沈清都知道他们二人的事,别人是决计插不上话的。只有叹口气,问:“小妹,你现在可好?”
      东天晴把桌上的琵琶抱在怀里,作了一个弹拨的手势,轻轻笑道:“一夜高烛对红妆,秦淮河畔东三娘……二哥若是到了南京城,可千万要来我的‘醉颜红’做客。只说找‘东三娘’便是,那是没人不知道的……”
      沈清都心下愈惊,道:“小妹你——”
      话还没说出口,东三娘已双眉一抖,断然道:“二哥,怎的?你们枕玉臂眠花丛的世间男子,还瞧不起我们混口饭吃的风尘女儿么?你们男子既然觉得体面风雅,我们又有什么不能挺胸抬头做人的?倚门卖笑又怎样?至少我东天晴赚得不是沾满血腥的黄金,不是人命换来的白银——我倒觉得,当个歌姬,也总比当个江湖人强百倍!”

      东三娘说到这里,声音忽然低沉下去,满满都是往事的味道:“二哥啊……有时候我也忍不住回忆起当年那个中秋夜,大家把臂同游秦淮河,自己年幼,知道什么呢,拉着白妹子在水阁上假扮花魁,轻歌曼舞……谁知道,多年之后,竟然成了谶……”
      沈清都越听越觉恻然,终是按捺不住:“小妹,你既然有了难处,为何不来找我?大哥要是知道了……”

      东三娘一听这话,又“咯咯”笑将起来,伸出一只涂着盈盈丹蔻的玉指,作势去点沈清都的额头:“我最糊涂又最可爱的二哥哦!你以为他不知道么?你想昆仑派上上下下数百弟子,多少眼线,他能不知道么?他知道也装不知道,暗自内伤罢了!这世上他最懂我,便如同我最懂他,那个‘正人君子、江湖名侠’啊……我们的事情,我的亲二哥,你就别再费心啦。”
      沈清都又是叹气,又是无奈,只见她轻轻放下琵琶,续道:“我知你们沈家财大势大,二哥你又是个兴之所至挥金如土的性子,别说我一个人,就是十个百个,你照管起来也不会皱半下眉头的……可不甘心的是我啊,我受了你的恩拿什么来还呢?我伤的是心,只有靠自己一片一片补将起来,你们这些英雄侠客伸手救了我的命,可又有什么用?”

      沈清都胸口郁郁到了极点,听及此言反笑了:“小妹,你到底还是一样。当年便口口声声我们两人蠢笨迂腐,行侠仗义不过是面上好听,到头来白费了心机……”
      “哎?我说的可是他,不是你。你帮了人,转眼就忘记,才不会自寻烦恼,你那不叫迂腐,而是彻头彻尾没心没肺;哪像他,恨不得把全天下都扛在自己肩膀上,叫他放下歇一歇,就把你当仇人看待……”
      东三娘舌灿莲花,巧笑倩兮;沈清都望着她,终究只有摇头苦笑的份儿。

      ——终于,闲话完毕,金陵城中首屈一指的美貌歌姬开口问道:“二哥,我瞧见你两三天了,这岳阳城里城外都转过好几遭了吧?你到底在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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