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毒

　　沈夫人白嫣然端起茶碗来，轻轻嗅那上好的明前龙井的香气。八两银子一钱的旗枪不是小户人家的太太奶奶们喝得起的。阵阵清冽扑面而来，神情仿佛为之一爽。嘎一口茶，她放下描金粉彩的盖碗，轻声叹气：
　　“吴奶奶，您也是这行的老人了。人都说这宛平城里，就属您的眼光最妥当……”

　　坐在下首那个满身肥肉挤在洋红色对襟小袄里的婆娘一听这话，当即一脸堆笑。只是那笑并非是发自内心的得意，更不是自谦，只是心虚之下尽力掩饰用的挡箭牌罢了。可怜她老人家自三十余岁新寡时就开始给人跑媒，到如今二十载下来，大可自夸“识人无数”、“八面玲珑”，从不曾砸过金字招牌；可是今天对着面前这位貌美如花、神情冷淡的贵妇，却深感心里没底。
　　——怪只怪这家人来头太大；怪只怪这二十出头的小娘子自有一股逼人气势，叫人心生敬畏，深感轻慢不得。

　　大约一年前，沈家从南方迁来宛平城。宛平虽不大，却也是京畿重镇，寸土寸金。可是这沈老爷初来乍到便有惊人之举，出手豪阔，不几日便盘下城东的“冷香别苑”，花重金修葺一新。
　　这“冷香别苑”是前朝一位王爷的别业，后来那位王爷牵涉进一场谋逆案里，削了爵位丢了性命，这所王家建制的园林便充了公。后来不几年，空屋子好端端的不明不白走了水，烧掉了一半的亭台楼阁，于是宛平街上的愚夫愚妇们纷纷传说是王爷的冤魂在作祟，传得神乎其神。新皇即位后，官家倒也派人来查问过，却也没听说查出什么头绪，那场大火彻底成了无头公案。
　　于是十余年过去了，当日美奂绝伦的建筑一半化为焦土，另一半则荒草丛生，走兔迷狐隐现其间。若不是沈家老爷沈清都突然从天而降，这所城郊的大宅怕是迟早要被宛平人遗忘的。

　　说来也怪，沈老爷自从盘下了园子，就再也人影不见，把这里里外外全交给沈夫人一人打理。沈家是在南方做大生意的，各处的银子账目、上下的关节消息，整整一座大宅院的整顿，更别提那些鸡零狗碎的吊往迎还，几个大男人也忙不过来的事情，亏她一个女流之辈竟收拾得井井有条。只半年时间，“冷香别苑”便焕然一新，烧掉的虽不及重建，但尚存的部分在沈夫人的用心修整下，如今宛然恢复了当日气象。渐渐的，“冷香别苑”这四个字宛平人便不再提起，口口声声只说“城东的那座沈家庄”。

　　“……夫人谬赞了。老婆子不过痴长几岁，又是天生爱走动，街坊间儿女大了，老婆子瞅着就和自己亲亲的儿子女儿一个样。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们做父母的急，便托老婆子帮忙留意着点罢了……”吴婆子赔笑着答，既变相认了“宛平第一媒婆”的名，又显得谦恭识礼、毫不托大——所谓舌灿莲花，不过如此而已。

　　沈夫人微微一笑，让道：“吴奶奶不需拘束，请喝茶……不知道您是只与人说亲呢，还是也管些仆役丫头的琐事？”
　　“回太太，您是要添几个丫头吗？老婆子定能选些人品实在、心眼伶俐、手脚勤快的来。”这又是不用回答的回答了。

　　沈夫人点点头，再次端起茶碗，却并不送入口边，只是赏玩那醇色妙香；低眉沉吟道：“媒也是要说的，丫头也是要找的，就不知道您老人家能不能两者都担了去，”说着眼角一抬，两道盈盈秋波漾过吴婆子喜不自禁的神情，“毕竟一客不烦二主，您说是么？”

　　“能的，能的！夫人，老婆子一定尽力而为。”吴媒婆心中大乐，今日奉招而来，只想着能和这豪阔的沈家搭上线便是万喜了，谁料竟然几笔生意同时上门。只是听说这沈家独夫妇二人，并无旁的亲眷，却不知媒要说给何人？是了，定是夫人开恩，要把身边的丫头放出去，所以既要说媒，又要补缺。

　　她正胡乱猜测，沈夫人已舒了舒眉，淡淡吩咐：“吴奶奶，您也看见了，我们沈家生意颇大，我们爷整日辛苦，我又驽钝，一人操持家业便费心费力了，未免忽略了爷的起居。便思量着给他讨个二房，须那容貌、人品、性情皆是一等一的才是。虽是作小，等进了门绝不会亏待于她，另辟南厢与她住，我吃什么穿什么，她便一般，我还可送一份妆奁与她，如何？家里的丫头婆子也少，怕新人委屈，便再找两个丫头两个婆子一起进门来吧——那便一切拜托您了。”

　　吴媒婆听了这话，真是实实在在吃了一惊。人都道这沈清都万贯家财傍身，却连个房里人都没有，夫人又如此精明能干，那定是畏妻如虎了。谁料白嫣然却似连女人最大的毛病“妒忌”都能克制，竟奇贤无比，主动为丈夫纳起妾来？真是天下第一等稀罕之事。于是慌忙忙赞道：
　　“夫人，您真是少见的贤德淑慧俱全，又生得如此好相貌，定是天上的仙女转世投胎，怨不得沈老爷他一副心思全摆在您身上……”

　　“……是，他一副心思全在我身上。”清泠的女音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吴媒婆一呆，她是何等老人精，自然听出沈夫人语气不善，却不知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大主顾，当即噤声；心中忐忑不安，只求莫要因为自己多舌，断了财路才好。

　　“算了，去吧，我乏了，改日拿了名册我看。”沈夫人微一摆手，丫鬟们答应着忙忙送客。那吴媒婆走在回家路上，一边庆幸自己交了好运，另一边却百思不得其解，绝丽无俦更兼温德贤良的沈夫人何以怫然变色？

　　***

　　“……夫人，您乏了，翠儿陪您去后园散散心可好？”吴媒婆去后，贴身丫头翠绡说。

　　“不了，我只想歇歇，你们都下去吧，不用伺候……是了，点上香。”白嫣然吩咐。翠绡答应了，不一时便移来香盒香炉香案；并二三个软枕，与白嫣然垫腰。翠绡开了香盒，把压成小儿戴的金锁形状的香饼投进炉内，细心地拢着烟。不一时，屋里就弥漫起一阵沁人心脾的幽香，似檀非檀，似芸非芸，萦萦绕绕，若有若无。

　　小丫头偷眼望向主子，见夫人双目闭合，似在假寐，便不敢多说什么，悄然退下。一时间屋内只有白嫣然独坐，袅袅奇香，盈盈佳人，妙曼无端难以描摹。良久，却突听得一声幽幽叹息，满是寥落、寂寞以及自嘲：
　　“……你啊……你若知我所作所为，该当如何？”

　　***

　　吴奶奶果是利落，不出三日，便又转上门来。那时正值午后，白嫣然小睡起来，依旧在花厅待客，依旧上了旗枪龙井茶。

　　“……夫人，”吴婆子的身子在椅中扭一扭，堆笑道，“您吩咐的差事老婆子给您办了，却不知是否中您的意。丫头婆子我今儿个各带了四名进来，您也有个挑头儿。只不过我们宛平小地方，我们北地人也比不得您南边带来的细致水灵，您要是瞧不上眼尽管说出来，婆子我多跑两趟，总给您办得称心如意才好。”

　　沈夫人手中拿着名册，只略略扫两眼，便放下，慢慢道：“吴奶奶，人我也不必看了，您替我各挑两个留下，身价银子去账房支领。只有句话要说明，别的倒罢了，我们爷年轻，我更年轻，本也没什么规矩，不怕她们偶而糊涂犯错——只一点，若是您荐来的人口中手上不本份，或是骨子里不长进，那我可容不得，您照样给我领回去便是。”
　　她一厢说，吴奶奶一厢唯唯诺诺，心说这当家主母果然厉害，话讲得宽宏大量，可若真是出了差错怕还要找我担十足干息。待她说完，心下就有些栗六，不知道接下来的事当讲不当讲了。

　　她用眼斜斜瞟着沈夫人，见她似乎并没有送客的意思，只沉吟不语，不知在如何思量。于是咳嗽了一声，试探着问：“夫人，还有您上次吩咐的买妾的事……”
　　沈夫人双眼中明光一闪，断然道：“我何曾说过买妾？只托您给我家老爷纳一房侧室罢了，一样大红花轿抬进门来。”
　　吴婆子连忙作势去打自己的嘴，口中不迭声道：“是是，婆子我老背晦了。不是买，是纳。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巧得很，婆子那日回家一打听，正听说城中书馆的丁先生故去了，她的独女琳娘姑娘因家贫无钱收敛，自愿卖身葬父。这丁先生是个饱学的，连女儿也能识文断字、吟诗作画，年方十七，因老父久病尚未许人。她的身段相貌虽称不上天香国色，断难及您半根手指，可在我们宛平这种小地方也算是一等一的人才。老婆子我一想啊，这不是天赐的良缘么？只是……”

　　吴婆子说到这里，有意顿了顿，又偷眼去看沈夫人。只见白嫣然闲闲端起茶盏来，脸上并无异状，才小心翼翼继续说道：“只是有一件事情麻烦……”
　　沈夫人眉峰一挑，吴婆子不敢再卖关子，急忙道：“只是这丫头是个酸秀才养出来的，忒认死理。明明家徒四壁、举债无数，口口声声卖身葬父却咬定两个条件，一来只为婢不作妾；二来买她的人要许她替亡父带孝三年。”
　　沈夫人放下茶碗，面无表情：“……倒是个有性情有孝心的。”
　　吴婆子急忙打蛇随棍上：“谁说不是呢？所以，婆子想着，定要让您见见……”
　　沈夫人唇边抹上一丝轻笑：“人家不愿为妾，难道我还能逼她不成？”
　　吴婆子连忙奉承：“她话是那样说……只不过您这样的人家，那是不同的。左右不过她年轻不懂事……”

　　沈夫人的笑容凝定在脸上，眼中的光辉闪烁不定，许久才轻轻一点头：“是啊……那是不同的……那我便见一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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