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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香满地【米福】
睿帝尉迟翎起身往养心殿批阅奏折,白毫饱蘸丹红,刚落笔写了三两个字,忽而笔锋一滞,对侯在一侧的米福道:“昨夜里母后赏下的七宝赤金盘螭璎珞圈,你送去凤阙宫。”言罢又继续埋头批折子,米福本以为他会听了太后吩咐,亲自送去给皇后长孙氏,眼见此景,只得打个千儿道:“奴才遵命。”
取了锦盒退出养心殿,长巷空旷,偶有一两声鹊啼,更显得深宫内荡漾几分空寂黯然,行到御花园外,就瞧见一群宫人聚在一处,叽喳嘈杂如鸟雀般,指指点点,米福循声过去,这才瞧见她们围着一树凋花。
御花园中,唯有这树桃花,是当今皇上与皇后一年前登基之后,亲手栽下的,以显伉俪情深,如今满园桃李,偏生这一株枯死了,实是不祥之兆。
米福默然片刻,只淡淡道:“此事我会上报皇上的了,你们且去扫净了这里便是。”
众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愿担这差事,唯恐到时皇上大怒,牵连自身,僵持了半柱香的功夫,有一名清扫归来的宫女途径,见状便缓缓踱步过来,对于周遭人的目光视而不见般,一下下的,默默扫去了地上的残花,一声又一声,单调而孤清的音。
扫帚上的明黄穗子随之轻摆,那宫女生的极羸弱,又过了良久,方才扫完,额头上已经薄薄的覆了一层汗,鼻尖泛红,越发显得皮肤莹白。
众人见有人自愿清扫,早已作鸟兽散,米福直候到那宫女扫完,拎起扫帚欲走,方淡声问了句:“你是哪个宫的?”
那宫女便向米福微一颔首,轻声道:“婢子云岫,甫入宫中,尚未分宫,只做些洒扫差事。”
一番话声音虽轻,然不卑不亢,但见她一身宫人春装鹅黄衫子,葱绿高腰褥裙,挽了个寻常的三头髻,插一枚红铜篦子,再没什么首饰,素净着一张脸,端眉垂目,手腕上绕着一根红线,穿一枚细小的莲纹铃铛,秀容清恬,却出奇地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艳媚,米福再细细端详,不在眉梢,不在眼角,竟似是从骨子里浸出段天然风流。
“嗯,去吧。”米福瞧她眼熟,又说不上因由来,只得遣她去了。
刚到了凤阙宫前,便瞧见长宫女蒹葭出来,皱着眉将一碗药渣子倒在殿前的铜盂中,见米福进来,手持锦盒,面上便多了几分喜色,轻快道:“总管稍等,奴婢这便去通传。”
过得片刻,蒹葭跨步出来,单手一引,“总管请进。”
敬贤皇后长孙氏正端坐妆案之前,宫女茕兔正取了犀角梳子,慢慢替她梳理一头青丝,每一梳子下来,便梳了几根掉发,茕兔便巧妙的一揉,将落发轻巧的拨入袖中。米福恭敬着打千儿道:“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金安。”
长孙氏柔柔一抬广袖,嘱他平身,缓缓转过脸儿来,米福这才瞧清,皇后的脸因久病而掉了型儿,下颌尖尖,肤色霜白如瓷,仿佛轻一触碰,便会破碎,眼眶略显红肿,应是不得安眠,蒹葭熟络的将鎏金妆盒打开,以兔毛刷子调匀玉女神仙粉,在皇后脸上刷了薄薄一层,顿时掩去病色,肤光致致,圆莹似雪,泛着半透明的红晕,毫无滞重之感。
米福静候至皇后梳妆完毕,方呈上锦盒,“奴才奉皇上的命,送上七宝赤金盘螭璎珞圈,望皇后娘娘喜欢。”
茕兔正取了一支紫玉璎珞流苏簪,敬贤皇后瞥一眼,随即摇摇头,径直取了一支沉香木簪给她,蒹葭取过锦盒,置于皇后面前妆案,皓腕一掀,将盒盖打开,皇后定定瞧着那项圈,黛眉轻蹙,一声喟叹轻不可闻,“啪”一声将手中的沉香木簪放下,低声道了句:“带上。”
蒹葭忙取起项圈为皇后带上,那项圈金玉镶嵌,宝石流光溢彩,极尽奢华,带在皇后略显纤细的脖颈之上,却有沉重之感,良久,长孙皇后对镜自顾,笑的清浅淡雅,幽幽道:“劳烦米公公回报皇上,说本宫很喜欢皇上的赐赠。”
米福始终颔首,不去瞧皇后苦笑,恭敬回话,“奴才告退。”说着后退至脚踝碰到门槛,才转身出去,迈开不过十数步,身后蒹葭已经追出来唤他,“米公公……米公公。”
米福驻步转身,笑的和气,“姑姑还有何吩咐?”
蒹葭快步过来,将一个织锦钱袋直接挂在他手腕上,压低声道:“这几日皇上都宿在哪宫了,皇后娘娘近来旧病复发,关节痛的厉害,还望米公公美言几句,多让皇上过来走动走动。”
日光炽烈,米福只得微眯起眼,一双眼角如工笔勾描的那般,,绘出斜斜上飞之感,却无妖冶之感,反添几分温文尔雅,作揖微笑,对蒹葭道:“姑姑放心,后天便是十五,皇上按例定是要到凤阙宫来的,”语气一顿,似思忖片刻,“近来皇上不外是歇在毓粹宫淑妃娘娘处,或是祉祥宫俪小仪处,其余日子大多独宿,那二位娘娘都是太后一手提拔上来的,岂敢造次。”
蒹葭闻言颔首,继而又问,“景宸宫哪位如何了?依我瞧着,那位到确是个美人,比同日进宫的永福宫庄妃端娴雅静,那希妃可妩媚妖冶的多,只可惜是德敏太妃选进宫的,太后对敏太妃恨之入骨,那希妃怕是难有出头之日了。”言语间掩唇一笑,甚是幸灾乐祸。
宫中岂可如此私下议论主子,若不是凤阙宫人,怕是早就挨了笞刑,米福心中暗忖,到底皇后身份仍在,宫中奴婢也斗胆的多,只得含糊其辞道:“希妃娘娘得知德敏太妃前往相国寺暂居礼佛,也在景宸宫内日日抄经诵佛,为帝后祈福,至于庄妃娘娘,刚从江南回京,水土不服,身子不适,还未曾承宠。”言尽于此,米福深深作揖,“咱家还得给皇上复命,不敢多做耽搁,这便告辞了。”
蒹葭打听清了消息,也不多做挽留,道一句,“总管慢走。”
米福脚步不快,并不急于回养心殿,蒹葭是皇后娘家长孙府选送入宫侍候的,入宫时日尚短,她还不够清楚,这宫里虽是皇帝的皇宫,能逆着皇帝意思的,却尚有人在。皇帝中意的,旁的人,未必中意。
德裕太后和德敏太妃同选秀女入宫的那日,除却安国公沈家,太尉府卫家两位千金,其余秀女皆是儒门单户出身,最终太后择了安国公家的沈氏眉妩为庄妃,太妃择了太尉卫家的拾逸为希妃,那卫氏的兄长月前刚刚迎娶了太妃的亲侄女,婚仪盛大,满城尽知。
当时皇上一言不发,只轻摇着洒金折扇,一盏君山银针啜的再悠闲不过,仿佛那选秀之事与他无关似的,但米福瞧得出,卫氏脱列上前答话的时候,那遮掩在十二旒玉藻之后的眼神,定定瞧了卫氏片刻,方别开眼去,听罢敏太妃夸奖连连,才语似漫不经心的说了句,“敏母妃说满意的,便留下罢。”
米福正行到御花园,忽而恍然大悟,那日选秀的最后,有一列秀女,家世单薄,然各个貌美若花,娇媚绰约,在一众秀女中极是出挑,太后瞥了一眼,手中绛色纳纱绣佛手花鸟檀柄团扇半掩面,似是疲惫的不愿多看,身畔襄淳太妃即刻会意,嗔了句,“这是哪个奴才办的差使,岂可选些狐媚惑主之人?”
团扇在名册上这么一点,这一姝丽之色,便落得入掖庭为奴的下场,而先前在御花园中瞧着眼熟的那位宫婢云岫,便是那其中之一。
养心殿后东暖阁之中,虽已是午后,皇帝尉迟翎仍在奋笔疾书,朱色御批,寥寥数字,再由小太监交给一侧的翰林学士文怀滦,由他将皇帝的只言片语串联成鸿辞丽藻,警册周正的诏书。时间流逝,桌上的明黄奏折也逐渐减少下去。
米福前脚甫跨入养心殿,尉迟翎头都没抬,淡声道:“你回来了。”
米福上前请安,刚说个“奴才叩见皇上,吾皇万……”便被皇上打断了去,“御花园中朕和皇后栽的桃树枯死了。”他搁了笔,舒展一下筋骨,才道,“你去遣匠人换一棵树在那个位置,横竖桃树看起来都差不多,免得玉妫难过。”
米福暗道这宫中消息传的甚快,应声起身,后退出去,皇帝又想起什么似的,“对了,车骑将军晏婠央今日初次入宫,被太后叫去说话儿了,这个时辰本该到朕这儿来,但是迟迟未到,莫不是迷路了,你若寻见,给朕顺道把人带来。”
米福又答一声,“是,奴才去了。”
晏婠央是正嘉朝唯一一位女将军。
先皇之叶翊九年时,西夏国静王弑君夺位,破坏与正嘉之和约,大举进军,扰我边境,那晏婠央虽为女子,却体谅老父手臂伤残,行动不便,遂改名为晏晚炀,易装入伍,代父从军。同年便因战功卓越,升任百夫长,屡次在沙场之上,倚仗其百步穿杨之神箭,射杀对方主将,乱其军心,不足三年,竟做到了果毅都尉,后本来震国元帅楚潋楚带她上京,请旨予她将军官职,可她却借养伤为名,迟迟不肯上京,后来震国元帅病殁,此事便不了了之。
直到永徵元年十二月,西夏王一边遣使者和谈,一边率精锐包围边城,幸而斥候拼死传递消息入城,晏都尉在主将重伤之后,率军及城中百姓,歼敌十余万,在身中数箭的情况下,仍一箭重伤西夏王,西夏火速撤退,与正嘉签署和约,永保西域安宁,圣旨再下,着晏都尉进京面圣。
晏都尉那时伤势沉重,所幸太医院主百里姽婳的高徒温秉初途经采药,这才救回她一命,之后温秉初也因救护有功,被太医院主急调回京,不日皇帝便下旨让他为太医院右院判一职。
而晏都尉,也在养伤半月之后,启程上京,于朝堂上坦言女子身份,惹不少酸儒老臣震怒不已,皇上却不以为忤,将所有谏晏都尉欺君罔上的折子都留中不发,再加上德裕太后闻言,竟大喜过望,连连赞扬晏都尉巾帼不让须眉,有军中花木兰力战沙场,实乃天佑正嘉,太后此言一出,朝中流言蜚语亦平息不少,不少武将皆力荐晏都尉留任将军,日前一道圣旨,擢升晏都尉为车骑将军,掌平西,平北两路大军,太后更赐下了出入禁宫的腰牌,说是要召她觐见,听些边关情势,市井民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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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袭藏蓝锦袍的男子从缠绕枝叶的树下翩然而出,容貌极是俊傥,腰间系一条霜色嵌玉腰带,长长的腰带垂在左腰侧,末了染些浅紫,前襟袖口绣着暗蓝菱纹,长发随意用一根黑绳束在脑后,身背药箱,白履轻踏,手中死死扣着一块系壁,指尖因极度用力而发白,垂着头无声的大步向前。
“温院判。”米福出声唤他,可温秉初竟然像全然没听见似的,仍垂头走的飞快。
米福也不恼,快步跟上,又提高声线唤他,“温院判请留步。”
一连唤了数声,温秉初方恍惚听见,猛地驻足,一回首,看见米福在三步外笑吟吟望着他,赶忙道:“米总管……”
米福见他回首,上前一步,又睨一眼他手中死死攥着的系壁,悠闲笑言:“温太医步履匆匆,连官服都未着,这是要到哪里去?”
温秉初难掩面上焦急之色,额间冒汗,“永福宫庄妃忽然晕倒,多得晏将军送回永福宫,方才郑太医出诊回报,说是气虚血弱所致,臣刚刚回宫……想去再请诊脉,务须诊治清楚才好。”
米福“哦”一声,仍微笑得好整以暇,“真是赶巧,咱家奉皇上的命去寻晏将军,原来是在永福宫,那咱家便与温大人同行。”
温秉初微一颔首,依旧脚步飞快,米福不动声色的紧紧跟着,待入了去东六宫的长巷,蓦地自言自语似的开了口:“众所周知,庄妃娘娘,乃安国公之女,家世显赫,本为贵妃之选,温大人可知道为何最后只敕封庄妃,位在淑妃娘娘皇甫氏之后么?”
温秉初闻言一愣,脚步明显滞缓,“微臣不知,还望总管赐教。”
米福一抚长袖,反手捉了温秉初的右手,正是紧扣玉壁的那一只,神色凝重,止了二人脚步,望着温秉初双眼,缓缓道,“因为选秀那日早些时候,庄妃娘娘一副失魂落魄样儿,脚步游离,被身后的秀女踩住了裙裾,手中一块白玉大雁纹系壁跌了出去,庄妃娘娘竟不顾仪态,飞瀑了身子去捡……被正巧经过的尚宫鱼氏瞧见,耳语了太后,咱家正好一旁听见,太后当时没说什么,碍于安国公的情面,可那贵妃的位置,也到底没予了她。”
温秉初笑的苦涩,缓缓伸出右掌,掌心赫然也是一块白玉大雁纹系壁,已经被握的温热,颓然道:“公公如何知道……为何……不去告发。”
永巷转角,永福宫外豁然开朗,几树绿萼梅虽是未到开花时节,绿的点点翠浓,碧叶荫荫,倒也颇具春意,米福仍噙笑意,语气大有宽慰之意:“本来咱家也不甚清楚,只道是庄妃娘娘心性未定,思家情切,所以失了端庄,不过大人回朝受官职那日,咱家正巧看见了大人腰间的系壁,这才恍然大悟,幸好太后尚未见过,不明所以。”
他一面说话,一面将温秉初手中的系壁拿起,塞入他腰间钱袋之中,既而笑意晏晏,“若说咱家为何不予拆穿,却不是因为温大人,而是敬畏安国公,这颗项上人头,若是一味直言不讳,怕是早就给葬在冷宫那口枯井之中了。”
“多谢……总管……”温秉初敛了神色,郑重拜谢,“臣定当注意,绝不妄言忘形,牵累庄妃娘娘……”
见到二人进入永福宫,小太监打个千儿便入内通传,过得片刻,庄妃竟亲自出来相迎,星目微莹,一身妃红泥金织锦八团花宫装,外披水粉暗花纱平金灯笼折枝花蝶纹褙子,斜绾杨妃堕马髻,一套四支的点翠岫玉蜜蜡璎珞步摇,正中一枚赤金四翟压鬓分心,翟首衔着万字纹的米珠坠子,面上的紫粉略显厚重,更显苍白憔悴。
温秉初望见故人,亦红了眼眶,二人相对望着,眼神痛楚,周围宫人仿佛成了横亘于二人之间的无底深渊,任他二人如履薄冰,一步千丈,也再不能从容一笑。
“温大人,你二人性命,要不要活,如何活,便在你一念之间了。”米福立在温秉初身侧,看他俊雅的面容因痛苦而轻颤,听到米福的话,深深望他一眼,重重的,点了点头。
“晏将军人呢?”米福别过眼神,忽而高声问不远处的宫人,那宫人低眉一福,道:“回总管的话,晏将军已经离开片刻了,说是皇上召见,急匆匆去了。”
米福“嗯”了一声,袖着手扬声道:“那便有劳温太医好生为庄妃诊治,奴才还得去寻晏将军。”又对着庄妃身边的陪嫁宫婢道,“这宫内花香太重,于庄妃娘娘必是不宜的,还不一起动手搬出去。”
温秉初知他在创造条件让自己和庄妃能独自说上几句话,投来感激一眼,再向那宫婢一颔首,宫婢会意,随即遣宫人们忙活开来,然后引温太医入内,殿门未关,她就倚在门前,指挥宫人搬花。
米福转身的时候暗自揣度着温秉初会对庄妃说些什么,毕竟一位是妃嫔,一位是御医,日后屡有相见之日。而他们的往事,米福也可大略猜到一二,那系壁价值不斐,一看便知是古物,沈府与温府比邻而居,想必世交玩伴,青梅竹马,本是门当户对,佳偶天成,可惜沈氏被太后瞧中,成了庄妃……
宫里谁人没有一番过往,谁做庄妃,谁做淑妃,又有什么要紧,不外乎是太后手中的棋子,鸾纹铜镜面纵然镶金嵌玉,却仍旧只是一个摆设罢了。
三日后,庄妃侍寝,次日皇帝便赏下了南诏进贡的成套紫玉簪饰,大小二十余件,由米福亲自送去永福宫。
那张鲜红的礼单被庄妃踩在脚下,她却没半点察觉,只是手挽一枚紫玉簪尺余的翡翠流苏,静静地将簪子插在髻上,她叩谢圣恩的脚步,一步比一步更稳健沉静,她唇边的笑,一步比一步更明媚雍容。
无人在意,她眼神中那深藏刻骨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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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璃曰:年轻人,记住这句话,搞光别人,让别人无人可搞……
庄妃曰:我的王道就是,皇上的绿帽子,一定要从头带到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