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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漏未迟【米福】
酒过三巡,见舞月姑娘手抚轻音妙曲,米福置了杯盏,于香囊内取出一页浣花笺,交予楚俊彦,口中笑道:“最近老太君总念着你,知你军务繁忙,若有空闲,还望过府一聚,共叙天伦。表姊的病也未见好,老太君时常挂心,知道兄长足迹遍布天南海北,特嘱咐小弟稍了这单子来,若是将军他日看见这几味药材,还望将军买回京城,老太君为了医治表姊之疾,金山银山,在所不惜。”
楚将军手执浣花笺,皱眉看着,似是充耳不闻,良久方嗯了一声,以示知道了,便将浣花笺珍而重之的收入袖内。
声掠清风惊百鸟,琴鸣幽古水微澜,舞月的琴,当真绝妙。米福眼见任务达成,略一踌躇,此地不便久留,便起身作揖道:“小弟家中有事,先行告退,酒钱已结,就请兄长听完舞月姑娘此曲妙音吧。”
起身间,闻铮琮一音,乱了曲调,米福略一滞,望向舞月,一旁蔷薇斜睨她一眼,目露轻夷。
舞月眉心稍蹙,手指轻颤,那眉间一颦,像极了一个人……
米福心中一颤,默默垂下眼去,推门而出,悠然时光流淌如清澈净水,不知流年殇逝硬伤之重,那轻颦眉心,睡在稻草垛上的垂髫女童,已经死在十年前那场疫乱之中,尸骨为野狗所噬,再寻不回……
拾级而下,寻得僻静处一间房屋,门前挂竹匾,篆青竹居三字,纵隐匿于红尘,仍持自矜,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颇有几分节气,再观门前竹牌,正是品月楼主傅蝶问的居所。
米福挽了广袖,叩门三声,无人应门,但房门有火烛微光,有人影闪过,米福只得再叩三声,人影踱至门前,半晌开了门,探头出来,是个二十出头的清秀丫鬟模样,上下打量米福一番,方缓声道:“楼主外出,未知公子何事?”
米福稍一迟疑,“敢为楼主几时归来?”
那丫鬟掐指一算,“楼主每年此时皆远赴京郊上香,小住半月,大约还有三五日便回。”
米福闻言,只得再一拱手,道:“实不相瞒,小可有一事相求楼主,既然楼主不在,那便烦请姑娘转告。”说罢,自袖内取数张银票,略一点算,千两有余,置于那侍女手中,“小可兄长现在楼上凌月阁处,兄长性子直爽,不识怜香惜玉,言语间使得贵楼二位花魁舞月姑娘与蔷薇姑娘不悦,怕是日后会生嫌隙,这千余两银票权作赎身之资,若他日蔷薇姑娘难为了舞月姑娘,便权当小可今日为蔷薇姑娘赎了身,请贵楼遣人送蔷薇姑娘去齐王府,也算小可对齐王一番孝心。”
那丫鬟听罢,神色了然,将银票收入衣袖,显然朝中官吏纳此间女子为妾,甚至以女子相赠,陋习经年,早已稀松平常,半晌,取了字据前来交予,道:“公子请放心。”
迈出品月楼,呼吸一口清冽空气,米福仍拢了双手,缓缓前行。
街市诸人,如同存活于另一空间,那般热闹喧哗,熙熙攘攘,纵使衣衫寒酸,囊中羞涩,仍掩不住那般布满了喜悦的一张面孔。
不经意间,一只小手伸到了米福的腰间,极轻的摸索着,他用两指扣住了那只不安蠕动的小手,反身去看他。
是个约莫八九岁的孩子,衣衫褴褛,黑瘦矮小,却有着一双小兽一样明亮的眸子,带着几分惊恐,仰头望着他,他在伺机逃走,也许,另一只紧紧揣在怀中的小手会掏出什么?
是准备丢在他面上的一搓石灰,还是一把泥土?
米福唇边忽而浮现出隐约笑意,孩子见他笑了,有些发愣,紧揣在怀里的小手缓缓垂下去,米福这才瞧见,那是沾满灰尘的半个饼子,看那饼上齿痕,应是别人吃了一半弃下的。
你叫什么名字?”米福淡静的出声询问。
那孩子下意识的将饼子护在身后,声音嘶哑而哽咽:“我……我没有名字……阿奶,阿奶她唤我阿大……”
他的声音细弱蚊呐,在熙来攘往喧闹的街市中显得格外卑微,周围的人不断擦肩接踵而过,用鄙夷的眼神瞥他,生怕碰着他,蹭污了衣裳。
米福索性将他抱起来,站直了身子,缓缓地往街角踱步,孩子忽而被抱起,似乎从未受到这般温和的对待,身子轻颤,继而紧紧的抱住了米福的脖子,抽泣出声。
“你家中还有什么人。”米福轻拍着他的背,任由他哭湿了自己的肩膀。
“阿奶……还有弟弟小祥……我不想做奸犯科,可是……可是我是阿大,我要养活阿奶,养活弟弟……我……”孩子抽抽噎噎的述说,语无伦次。
“愿意跟着我去么,要受苦,很多苦,却是可以养活你的阿奶和弟弟……”米福半阖着眼望他,连自己,都讶异于这么轻率的决定。
孩子依旧环着他的脖颈,尚不盈掌的脸庞埋在他干燥柔软的衣物上,“只要能赚钱养活阿奶和弟弟……我不怕吃苦……”
米福静默了片刻,掏出银袋,揣入孩子的怀中,“银子你拿着,带你阿奶找间屋子租住,买些粮油米面……十日后,我来城西悦来客栈门前接你。”他顿了顿,语气缓之又缓,“若你下定了决心,就来,但是日后若要再见阿奶和弟弟,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孩子接了钱袋,跳下地上,讷讷无言,半晌才下决心的低声道,“只要能养活阿奶,我什么苦也不怕……”说着又扬起一张脸,兽般的瞳子里,映着熠熠的光,“有了钱,阿奶便能养病,弟弟可以吃饱,还可以上学堂,十日后,我跟你走!”
米福的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面庞,“去吧,时候不早了,去买些馍便回去吧。”
那孩子紧握着钱袋,端端正正的给米福鞠了一躬,掉头便往后街上跑。
夜色仿佛忽然一黯。
街市上的摊档叫卖声,渐渐低了下去,徒留一地瓜果残壳。
熙攘的人群渐渐散开了。
米福只是半阖着眼,望着孩子跑走的方向,驻足良久。
当年,那是多久以前,八年,还是九年,记不清了……
“你叫什么名儿?”年迈的公公将一个滚烫的包子放到他的手中,他的头发花白,面庞划满皱纹沟壑,眉目慈霭,只是半根胡须也无,很是怪异。
他倔强的别过脸去,咬着嘴唇,声音极低,“我没有名字。”
老公公也不恼,只静静望着他,一字一字道:“以后你便跟着我,我给你起个名字,以后你就叫米福,有米,有福,再不会挨饿……”
米福正恍惚间,肩膀被重重拍了一记,抬眼一看,楚俊彦正从马车上跳下来,神色带些窘然,“兄军营有事,还请贤弟送舞月姑娘回品月楼罢。”
米福口上恭敬道:“兄长只管放心。”心中不尽哑然失笑,这三更半夜,京城太平,哪有什么紧急军务可言,只怕是楚将军从不入烟花之地,言语又耿直,三言两语便惹恼品月楼一双花魁,舞月姑娘怕是不愿跟他多言,相对无言,徒增尴尬。
上了马车,舞月姑娘一打帘子,见楚将军走远,竟着实长长舒了一口气,米福嘴角噙了温煦笑意,跟舞月姑娘见了礼。
“公子,姑娘,且都坐稳了。”车夫一声吆喝,马车缓缓而行。
车内昏暗,舞月姑娘静坐一隅,神容颇显疲惫,瞥一眼窗外,又垂下眼神去,米福不愿扰她清净,将床口的小帘一掀,细赏夜色。
“公子是在赏这夜景?”舞月在晦暗中蓦然抬眼,声若玉碎,清灵泠洌。
米福星目微莹,神色温柔,略带些凄怆,喟叹出声,“是啊,赏我天朝富庶,盛世太平,再
无灾荒疫症。”
舞月微一怔忡,很快复了常色,“可有什么好看,依奴家看,年年岁岁不过都相似罢了。”
言语间,马车猛一颠簸,舞月反应不及,跌开一边,米福见惯这般颠簸,下意识在她腰后虚扶一下,助她坐稳,随即便撤了手去,端坐一边。
窗外经过一座闲置宅邸,舞月定定的望了一瞬间,只是一瞬间。但那弹指之间,她的眼神里,换上一种沉重似熔铅般的落寞。
若米福记得不错,那处空置的宅子,是御史中丞萧彦雍生前的府邸。
举朝皆知,御史萧大人夫人早逝,膝下两女,皆爱逾性命,长女在四年前,嫁了新科探花郎,才子佳人,琴瑟和谐,传为一时美谈,另一个却没了消息,有人说次女深具慧根,早些年便落发出家做了姑子,独卧青灯古佛旁,却也有人说,那姑娘与家中侍卫有了苟且,萧大人盛怒之下,两人便相携私奔,再无下落。
帘启处,鸳瓦虹梁,旧雕梁纹饰凹陷,潜藏了许多磨损剥落的故事,不动声色。
米福纹丝不动的,注视她面上神情,深藏的悲戚,最终,落在她瑟缩的双肩上。这个女子,止了品月楼声色迷醉的喧闹,她的所在,空气留下一道淡白痕迹。
米福下意识的在袖内摸索着,取出一块琥珀色老坑糯种暖玉,光滑柔腻,触手生温,放在舞月手中,修长的指尖碰到她略显冰凉的肌肤,一丝凄清的苦香,如隔夜而败的昙花。
眼前,那纤瘦的白影与幽柔相叠,舞月执了暖玉,唤一声,“公子……”
米福抱臂,笑的文雅从容,“夜露深重,鄙人兄长不知怜香惜玉,姑娘未及添衫,必感手寒,此小物便赠予姑娘,供姑娘把玩。”见她并不贪图此等物事,面上更无半点喜色,又道:“小可代兄长致歉,小小心意,姑娘勿要推却。”
舞月微微颔首,将暖玉握在手心,“舞月谢公子赏赐。”
米福亦颔首,又是半晌无言,无须道明,这琥珀色暖玉,乃是御赐,极为矜贵,在那时足以换得二十名来自西域的妙龄女奴,她们的美艳,妖冶,与一生。
米福并未有过多的感慨,他惯于银财经过手心的感觉,去如流水,了无痕迹,更已摒弃了千金买笑的情怀,他的身体,意志,都注定了这一世的孤寂,高处低处,皆有不胜的严寒。
这一刻的温暖,只是暂且的勾留。
“姑娘蕙心兰性,天人之姿,没于品月楼,虽言身在贱籍,仍做白圭之玷,恕甯某唐突,若他日姑娘愿行他途,宁某当助姑娘一臂。”他已经隐约猜到他的身世,有些好奇,手指一点舞月发间赤金东珠步摇,道:“这钗瞧着,甚是眼熟,多年之前,甯某有幸入宫,先帝年宴之时,也曾赏下给御史大夫萧家与此相似之步摇,本是一对儿的。”
舞月听罢,竟也没有砌词隐瞒之意,只淡淡道:“公子既知,舞月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您莫要对他人提起舞月。我于萧家,早已是个外人。”
米福肃然一揖,“承姑娘此诺,必遵一世,不敢有违。”
车正停在品月楼前,米福率先落车,伸袖让舞月搭扶,舞月提裙落车,容颜肃雅,不复凄清,“舞月既已没入贱籍,前尘往事也已抛诸脑后。公子保重。”
“姑娘善自珍重,若有闲暇,甯某必再行探望。告辞。”米福望舞月入得品月楼,又一番蓦然回首,便再行一揖,直到遥遥见她上得楼去,方才转身离去。
待返回宫门外半里处,出宫用的青油布马车旁多了一顶轿子,待米福走的近些,便有几名慈安宫的内监走上前来,打个千儿道:“米大总管,您可回来了,太后娘娘在慈安宫等着您回话儿呢。”
“嗯。”
一乘四人抬得梨木杠乌腾猩毡软轿,将米福速速抬到了慈安宫。
半明半昧的暗红色围绕着他,毡子上有慈安宫特有的檀香混了苏合香的味道,窸窣入鼻。
米福漠然的穿过禁宫重重,一双凤眸阖着,直到再次打起轿帘的那一刹。
德裕太后斜斜倚在梨木贵妃塌上,笼着平金手炉,秋香色广袖曲裾深衣,裾长数尺,挽迤于地,云青色缂丝褙子上扣一蟹纹金纽子,髻梳九寰望仙,斜缀双龙点翠步摇,遮去鬓角一丝斑白,她瞥见米福入得殿内,将手中一卷《般若波罗蜜心经》放低,不等米福跪下行礼,便率先问道:“无须多礼,事情可都办妥了?”
米福一揖到底,“回太后的话,都办妥了,按太后的吩咐,与楚将军约在品月楼,择一僻静暖阁,将药方予了楚将军,瞧将军神色,对药方作用,应是不甚明了。”
言罢,又从袖内取出一卷白鹿纸,“奴才交给楚大人的浣花笺,是奴才临出行之前,像抱琴姑姑借了笔纸抄录,太后拟的水麴鹶,褐蕙,奴才又擅作主张,加了青扶苏,玄蒹两味药材,水麴鹶,褐蕙辅以七种常见药材,可治不孕,若与青扶苏一并烹煮,则有剧毒,玄蒹有异香,可驱蚊虫,如此混淆视听,就是旁人见了方子,也不知到底做何用处。”
太后贴身侍女抱琴姑姑上前,将白鹿纸打开瞧了,正是太后亲笔写的两味药材,向太后略一颔首,便将那纸送入灯笼,火蛇蜿蜒烧蚀,化作飞灰。
太后“嗯”一声,轻啜君山银针,赞许道:“米福果然处事周全,不露半点痕迹,怪不得皇上器重你,年纪轻轻便做了御前总管。”
米福正欲答话谢太后赞扬,又听得太后问,“你是怎么跟俊彦说的?”
米福便将当时的话依样画葫芦的学上一番,末了,跪下叩首,又添一句,“楚将军盛名在外,奴才如此说,未与将军扯上半点关系,奴才贸然与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攀亲认戚,罪该万死,还请太后降罚。”
德裕太后将茶杯置于桌案,再覆手,茶盖叩在茶盏上,一声清脆,“你做的不错,何来降罚之说,皇后当年难产,落下病根,虽说皇上对柔嘉公主疼爱万分,但是终究是一国之母,若不能诞下龙裔,以后这宫中争宠夺嫡,又不知要闹出多少风波来。”
太后话音未落,睿帝尉迟翎已大跨步入了慈安宫,高冠博带,身材颀长,衔着笑意临风而立,爽朗清举,手执一柄玉骨折扇,笑的神采飞扬,“朕说怎么一夜没见着米福,连个能在书斋寻着书的人都没,原来是叫母后借去了。”
德裕太后见皇帝进来,将案上锦盒打开,内盛七宝赤金盘螭璎珞圈,珠玉璀璨,“皇儿来的正是时候,这璎珞圈是尚宫局今日刚给哀家送来的,皇儿明儿个送去给皇后,她定然开心。皇儿且带米总管回去吧,明儿还有早朝,早些安置。”
睿帝昂首阔步走上前去,看了一眼那璎珞圈,将锦盒盖上,交给身边的米福,淡笑道:“妫儿不喜欢这般繁琐沉重之金饰。不过知晓是母后心意,她定然加倍珍惜。”
太后但笑不语,目送二人行礼拜别,出殿。
跨阶砌,闲庭漫步,米福跟在睿帝身后,长久无语。入夜,天有微雨,水匝石环,米福抬起手,指腹划过冰凉的怒面铜兽,皇帝忽而开口。
“刚才去哪儿了,身上的味道,这般好闻。”
米福不敢隐瞒,据实以告,“回皇上的话,西市朱雀街,品月楼。”
“唔。”皇帝应一声,没了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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