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恶与疯狂] 安德烈与龙

　　天主教认为，人类罪行分为七种。

　　一．暴食

　　克谢尼娅坐在福利院餐厅里——姑且将这个只能勉强容纳20个成人的空间叫餐厅好了，大口大口扒饭，餐碟是一共有四个分区的铁盘子，大小跟她的脖子以下的上半身差不多。
　　圆形的空位上放了个表面凹凸不平的小铁碗，盛了大半碗的白开水一样的汤，几片菜叶躺在碗底，水面上零星几滴油粒，汤刚刚煮好，还冒着热气。
　　另两个方形的空位上左边是莴笋，右边是青瓜炒肉——主角自然是青瓜。
　　最大的空位上奢侈地盛满了米饭。

　　但这样的午餐对这个福利院的孩子来说可以称得上是美味了。

　　圣彼得堡可以称得上是个没有夏天的城市，它位于俄罗斯北部，全年平均气温只有5.2摄氏度。
　　这会儿这里正下着雪。
　　如果是在城市里，雪下完了就会下雨，积雪很快就会融化；但这里是城郊，下了的雪多数难融，福利院外的路边积雪足有六岁小孩的小腿高。

　　今年大概10岁的克谢尼娅的吃相实在不雅观，像从出生起就未曾吃过一次饱饭一样，她以极快的速度进食，每一口吞咽都要硬是将嘴巴塞到满满当当，腮帮子高高鼓起为止。这导致她嘴边沾满了饭粒和菜粒，末了还要舔干净自己的手指。但奇怪的是，除了克谢尼娅本人身上，饭菜残渣居然没有掉落到地面上或者桌面上。

　　在圣彼得堡的这家福利院里，没有人愿意跟克谢尼娅坐在一起吃饭。

　　除却她异于常人的外表——比起俄国人更立体、棱角分明的五官，她看起来更像摆在橱窗里的精致东方娃娃，瞳色在阳光下是浅淡的棕色，左眼卧蚕和右边鼻翼上都缀了一颗小黑痣，右脸脸颊上也点了好几颗小小的黑色宝石。

　　还因为她的吃饭习惯——在一两个月前，克谢尼娅刚来到这个福利院的时候，原来的孩子分成了三派，一派被她东方娃娃的外表迷惑，一派对她的异于常人感到排斥，还有一派中立派，对她的出现和处境都漠不关心。
　　无论是哪一派跟她坐到一起吃饭，只要你让她先把自己的饭菜吃完，她就会用她棕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你和你的菜，像是只随时准备发起攻击的野猫。如果有饭菜掉落到桌面或者地上，不等你捡起来，她就会立刻将这些东西送进嘴里。

　　说起来一开始也并非如此避之不及。
　　克谢尼娅刚来福利院的时候，有孩子喊她“怪胎“，她就像没听见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因为这个皮孩子们以为她是逆来顺受的受气包，小小一只看起来也不懂得反抗，逐渐从言语暴力转变成了肢体暴力。
　　大多时候她面对暴力，都一声不吭只护住自己脆弱的部位，除了太疼的时候，会忍不住呻/吟之外。直到等到福利院的老师前来制止。
　　这些事情都发生在一星期之内。

　　直到有次有人打翻了她的饭盘，再用脚踩了两踩，咧着嘴挑衅：“还吃吗怪胎？”。
　　克谢尼娅发了疯一样地扑上前去。
　　男孩女孩虽然小时候身高差距不大，但人种差距还是存在的。
　　克谢尼娅对于福利院里任何一个比她年纪大或者差不多年纪的孩子而言都很瘦小。
　　但她弹跳力极强。

　　只见克谢尼娅小腿发力一跳，她的前胸贴上了大块头的脸，双脚狠狠钳住他的腰，使劲儿攒起拳头往他脑袋锤，对方吃痛着吼叫，却只能看见一片黑，扒也扒不走，只能往后退，不小心又踩到了脚下的饭菜，一滑便坐到了地上，克谢尼娅趁机抓起了铁盘子，代替了自己的拳头，继续砸。

　　她仍然没有说出什么有意义的话，只有在使劲儿时发出蓄力的低吼。

　　福利院老师再次姗姗来迟，大块头已经躺倒在地晕了过去，克谢尼娅看着老师，她手上的铁盘子沾了点血，看起来还很委屈：“我饿了。”
　　最后这件事由于挑事者是大块头，也只能不了了之。

　　但在这之后，大家都对克谢尼娅避之不及。久而久之三派合三为一，就像现在餐厅里，克谢尼娅独占一张长桌，其他孩子密密麻麻挤在一起。

　　“为什么不说话呢？”福利院的老师担忧地问，“克谢尼娅你不想交朋友吗？”
　　克谢尼娅摇头。

　　“还有被欺负了也不告诉老师。”对方皱着眉头。
　　克谢尼娅浅色的眼睛与她对视片刻，她自知理亏地挪开了眼。

　　何必呢？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

　　福利院最近暖气系统出了故障，冬天的夜晚还有些难熬，克谢尼娅在自己的被子里缩成一团，她探出眼睛，抬头看向窗外。

　　窗子很小，闭得也很紧实，但还是很冷，一动起来就感觉冷风灌进被子里。冬天的寒风，从墙壁和缝隙中溜进来，从她的眼睛、鼻子、嘴巴、发囊等有孔的地方钻进她的血液中，再渗入她的骨髓，让她感觉自己像行将就木的老人。

　　太冷了，克谢尼娅想，也许我熬不过今晚，熬过了今晚也熬不过明天，又或者我会死在后天。
　　像流浪时碰上的那个女人，在将仅有的过期食物给了自己以后便倒在一片白雪皑皑中，她的尸体会被积雪埋葬，在来年春天雪融化时才会被人发现。

　　她最终在漫无目的的思考中陷入了睡眠。

　　二．贪婪

　　克谢尼娅是直觉派生物，比起相信科学的逻辑推理，更信任玄之又玄的预感。
　　她也不爱学习，对数学科学语文等学科都提不起兴趣，倒是独独对外语课情有独钟。

　　至少在英语课上，她会愿意跟着老师的声调学英文发音。

　　克谢尼娅侧头枕着自己的右手手臂趴在课桌上，举起左手张开五指，食指恰好挡住了刺眼的阳光。

　　她看向窗外，没想到春天还是来了，湛蓝的天空上漂浮着几朵随性的云，地面上的积雪融化成水渍，树木枝干开始绽开新芽。

　　算了算时间，也该收拾收拾离开这里了。

　　有记忆以来，她一直都是这么生活的。
　　在寒冷的北国，漫长的冬天里难以自食其力的时候，就依靠着迷惑人的外表在社会帮助中心找到随便一家福利院，像是冬眠的熊，靠着绒毛取暖。
　　而在相对较短暂的春夏秋期间，便到处流浪，靠人接济，靠偷，靠抢，有钱时饱餐一顿，没钱时便任由自己饥肠辘辘，即使稍有不慎就会死去，但克谢尼娅永远向往着自由的、新奇的世界。

　　在无法满足温饱的时候，渴望自由。

　　如果我能学会英语，就能去任何地方了吧——是出于这个目的，克谢尼娅想要学好英语。

　　她这几天陆陆续续开始攒一些早餐的面包，全都放在自己的包里，睡觉时也要抱在怀中，幸而由于没人敢惹她了，她也没有了出风头的机会，存在感逐渐缩减，基本变成了一个透明人，倒也没什么人注意到她减少的食量，毕竟她领的食物还是那么多，最后也确实全都消耗掉了。

　　但她还是决定先踩下一点，免得没跑出去多远就被抓回来。

　　她趁着自由活动的时间溜出了大门，没走出去多远就看到了一个独栋的平房，花园里杂草丛生，乍一看下去似乎没人居住，但房子里确实是有人的。

　　那么肯定的原因是，有个男人站在房子大敞着的门口，背对着克谢尼娅，手里抓着一大撮女人的头发，女人匍匐在地上，双手抓着男人的手，痛苦地呻/吟着被迫昂起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右眼肿大，嘴角还带了血。

　　她的视线是涣散的，似乎无法聚焦到一处，便也没有注意到正站在斜前方的克谢尼娅。
　　克谢尼娅对这些事情司空见惯，也没有兴趣上去见义勇为，扭头准备离开是非之地，却恰在此时注意到了杂草里躺着另一个身影。

　　他大概是想爬起来，但由于伤势太重，一直中道崩殂，在不停地爬起和趴下间反复，最后好不容易撑着草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就要往回走。

　　克谢尼娅想，他要干什么呢，他又能干什么呢？

　　男孩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口往后扯着男人的另一只手，男人一个巴掌将他扇倒在地，男孩又挣扎着起身，抱住他的手往后坠。最终男人忍无可忍，松开女人的头发转而对他拳脚相加。

　　克谢尼娅记起自己曾遇到的一条流浪狗，小狗吃了她不小心掉到地上的食物，气得她踢了它两三脚，它因吃痛发出叫声。
　　那狗后来离开了，而后又带着别人的食物回来了。

　　他们倒是互相陪伴了一程，但是那年冬天来得格外地早，某一天醒来，没有名字的流浪狗僵死在她的怀里，绒毛也失去了平日里暖和的温度。

　　当时她就想，如果她能早点把小狗吃了，它是否就不用跟着自己忍受这饥寒交迫呢。说到底一开始如果流浪狗没有吃她的食物，那它也早就在之前便死去了。

　　长生对于富人而言是一种奢侈的愿望，对于穷人而言只是一种恒久的折磨罢了。

　　我原来只是延长了它的苦难啊，克谢尼娅架起火堆焚烧流浪狗的尸体时想。

　　男人揍累了后就转身回房休息了，女人此时已经缓了过来，她跪着挪动到再次躺倒的男孩身边。

　　克谢尼娅眨了眨眼，等着看下一幕。

　　女人抬起绵软无力的手，狠狠地拍打在男孩身上，脸色狰狞到克谢尼娅认为她将所有能给出的恨意都加诸在了男孩的身上。

　　对方嘴里还在用她听不懂的语言骂着什么，时不时又夹杂了两三句俄语的“狗杂种”和“安德烈”。
　　没过多久，女人也进了屋。

　　天色渐渐暗了。

　　如果再不管安德烈，安德烈就真的要死去了吧。
　　在还没有见到花开的春天死去，真的太可惜了。

　　但是屋子里的人是不会出来救的，他们又起争执了，玻璃碎裂的声音都甚至能传到庭院外。

　　“但是我也不想再去延长谁的苦难了。”克谢尼娅站到安德烈面前，将一个金属项链的链子勾到他的指尖后转身离去。

　　“咳咳。”安德烈侧着头趴在地上，只能从肿大的上下眼帘缝中看见越行越远的模糊身影，但他本能地挪动右手，将那放到他手中唯一能握紧的金属十字架紧紧攥在了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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