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

　　桃子返回宿舍时已经错过上午的课程，但她丝毫不为昨晚的查宿以及上午的点名担心，哥哥自然会替她打点一切，这想法让她的幸福感瞬间便升腾起来。早晨哥哥说的那句炽热的话仍在耳边盘旋，他说，哥哥也爱你。

　　就像他曾经告诉过我的，无论我爱上谁，他都会一样地爱我。

　　哥哥，你没有骗我。

　　舍友都已去上课，宿舍内极之安静。艺术学院的的学费素来高过其他学院，住宿条件也略好一些，夭夭的宿舍是传统的双层床，而桃子的宿舍则是当时较为少见的床与写字台一体床。因着这样的设计，每个人都有一方属于自己的小小空间。在这静谧的小空间内，桃子坐下，手肘抵着写字台台面，双手没入浓密的长发中。头皮上，仿佛还有哥哥掌心的温暖。他总是轻揉着她的发心说，乖。桃子闭上眼睛，唇角轻轻上扬。

　　哥哥我爱你。爱你的样子爱你的气味爱你的声音爱你给我说过的每句话爱你对我做过的所有事爱你全部的温暖。

　　桃子的心情无法平复。她感觉到自己的胸中仿佛有绚烂而又浓稠的液体在翻滚不息，那些液体自她的指尖流淌出来，绽放在她的眼前，在雪白的墙壁上盛开朵朵鲜花。那鲜花比紫睡莲还要美丽，比桃花还要鲜艳，比玫瑰还要芬芳。那是世间最美丽的花朵。它的名字高贵而圣洁，简简单单只有一个字——爱。爱之花。

　　爱。

　　我爱你。

　　桃子终于在这一天第一次说出了我爱你这俗套却圣洁的宣言，也终于在这一天无比强烈地感受到了回应，那是周桃子生命中幸福的顶点。

　　待到桃子的心跳略略恢复正常，她才发现自己竟在面前的墙壁上画出大片的花朵。刚才眼前美丽的鲜花此刻变成了由黑色线条构成的单调图画，颜色是可怕的苍白，显得十分诡异。这一切，如同辛德瑞拉失掉了华丽的礼服变回可怜寒酸的灰姑娘。突如其来的逆转让桃子措手不及。她的表情因着不可置信而略略扭曲，下意识地低下头捂住眼睛，把视线隔绝在黑暗之中。

　　黑暗可以包容一切隐藏一切。她从不惧怕黑暗，甚至有些喜爱黑暗。

　　在黑暗桃子得到她想要的安全感。

　　总有一些东西会证明那些幸福的真实存在吧。就如同变回灰姑娘的辛德瑞拉脚上仍穿着那双玻璃鞋。

　　是的，玻璃鞋。

　　桃子低头看自己脚上那双漂亮的运动鞋。浅浅的蓝色，侧面有三条白色的斜条纹，鞋的前部同样也是白色，上面有流畅的线条浮凸出来，像是一片贝壳。那贝壳也有海洋的味道。海洋，是哥哥的味道。

　　这双美丽的鞋子是晔然因着桃子穿拖鞋而特意去附近的商店为她买的。

　　桃子想，这是一双比辛德瑞拉的玻璃鞋更加结实耐穿的鞋子。

　　女人与鞋的关系比女人与钻石的关系更加亲密，一个女人可以没有钻石，但绝不能没有一双好鞋。一双美丽的鞋子是开启梦想的钥匙，一双舒服的鞋子是让梦境成真的基石。桃子这样想着，心情再次愉悦起来。

　　然而，桃子忘记了，与鞋有关的童话除掉格林兄弟的辛德瑞拉之外，还有安徒生笔下叫做珈伦的女孩，那极度贫穷的女孩因着渴望美丽而穿上了红舞鞋，从此那双红舞鞋再也无法脱下。她不停地跳舞，直到有人帮她砍掉双脚。

　　这暂时的失忆也不全然是桃子自己的缘故，也因着晔然早已把那可怕的童话自他的讲述中剔除出去。他讲给桃子的童话，必定要是单纯而美好。她是他的妹妹，更是十五岁时的他自己，他完全有理由及立场为她营造这样的氛围。

　　桃子在同宿舍的女生回来之前用杂志附赠的明星海报遮住了墙上有些骇人的无意识绘画。那些女孩把对于桃子彻夜未归的好奇努力隐藏在一如既往的疏离之中。对任何事都淡漠的桃子竟然在墙上贴了偶像明星的海报，这让她们的好奇又加重几分，但仍是不能轻易对她问出口。

　　桃子想起在小公寓的沙发上，哥哥对她说，偶尔试着跟舍友交流下，这没有什么坏处的。于是她对舍友说，昨晚跟哥哥聊天聊到太晚，就去他的公寓住了。

　　这难得的亲切令舍友们一时不能招架，她们稍反应一会才明白桃子表述的意思。

　　宿舍内个性最开朗的那个女孩说，你哥哥对你还真好呢。

　　桃子淡淡笑笑。

　　那女孩随即搬凳子坐到桃子身边说，真羡慕你有这么好的哥哥。

　　桃子的笑容更大了一些。只要想到哥哥，她就忍不住要笑。

　　此时旁的女孩也加入到对于晔然的讨论中来。自她们的口气与神情中，桃子愈加明白哥哥是一个多么耀眼的人物。这样耀眼的哥哥，在今天这个美丽的早晨对她说爱她。

　　哥哥我爱你。哥哥也爱你。

　　爱是多么神圣的词汇。

　　当桃子沉浸在获得爱的喜悦中时，她的好朋友夭夭却兀自伤心着。原本对于自己与晔然的些微憧憬一时间全然消失。

　　昨晚，在她起身离开时，其实是渴望被晔然拉住的。

　　米兰昆德拉说过，在历代的爱情诗中，女人总渴望承受一个男性身体的重量，这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成了最强盛的生命力的影像。无论何时，女性永远处在较为弱势的那一方。对不谙情事的夭夭而言，她如所有同她相似的少女一般梦想强有力的臂膀以及宽广的胸膛，然而昨日，晔然却没有施展强盛的生命力。他冷冷地，任自己走开，丝毫没有表现出想要抓住及挽回的意愿。夭夭绝望地想，我们是不可能了。

　　在绝望的同时，她又更加绝望地发现，原来自己竟然对晔然有这样深的感情。原以为他是自己的头发与指甲，纵使剪去，除掉些许遗憾别无其他。然而现在却明白，他是自己的牙齿，失掉之后，鲜血淋漓，并且永远不再生长。自己不怕血，然而对于疼痛，却是十分恐惧的。而失掉了牙齿后口腔中的空洞感，更是一种难耐的体验。小时候掉了牙齿，妈妈会让自己把那颗掉下的牙扔向高处，说这样便会很快长出新牙。可是，长出的那颗新牙，却是与过去的牙齿毫无关系的路人甲。
　　因着这样的心情，她上课时郁郁寡欢，路上遇到昨晚那误入尴尬之中的男孩也没有气力解释——那男孩的自尊心在昨晚被重重挫伤了，现在，他也很回避夭夭。

　　马哲老师在讲台上重复着枯燥的概念原理。夭夭听得十分烦躁。物质决定意识，意识对物质具有能动的反作用，但是这反作用须得通过实践才能实现。这些道理她是懂的。然而遇到爱情，仍是变回了坐以待毙的小女子。患得患失，兀自忧伤。

　　与夭夭关系尚好的女生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夭夭只浅浅摇头说，没什么呀。之后便是那标志性的微笑。鼻子微微皱起，露出洁白的六颗牙齿。

　　笑的时候，夭夭的心情却无比惨淡。在旁人面前，她永远扮演那个明朗快乐的少女，所有的忧伤苦楚只是偶尔与父母抑或是桃子倾诉，然而现在她遇到的挫败，无论对父母还是桃子都无法提及。多年前有首老歌，一个略带些苍凉的男声唱，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让你带走。当时自己听到还暗暗鄙夷歌者的无痛□□。现在才知道，比忧伤更忧伤的是，忧伤时无人倾诉。把悲伤留给自己，原是这世上最苍凉的境地。

　　周末，桃子邀夭夭回卓宅。夭夭看到她常常微蹙的眉尖变得十分舒展也由衷为她喜悦，然而与她一同去卓宅，还是懦弱地退缩了。夭夭对自己的好朋友扯了谎，她说，我周六学生会要开会的。桃子有些失落，但这失落却没有同往常那般使她十分阴霾。永远清冷的桃子，现在仿佛自内而外散发着某种光芒，夭夭拉住她的手说，最近你心情很好。

　　桃子脸上悄然掠过一丝红晕，她点点头。对于夭夭无需多言，善解人意如她，自然会明了一切。

　　夭夭轻描淡写地问，恋爱了？

　　恋爱？这陌生的词汇让桃子有些措手不及。夭夭看到她又黑又亮的眸子里闪烁出的茫然，轻声笑了。

　　还是像桃子这样单纯比较好，夭夭想。也许她还不曾意识到自己的恋爱吧。只有恋爱，才会让一个女孩周身散发着这样的气息。此刻的桃子，不正如同一朵即将绽放的桃花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总有一天桃子会会盛开的。而自己或许会永远如现在这般黯淡下去。看不到花朵颜色的人，即使拥有了与花朵有关的名字也注定拥有不了花朵的命运。

　　桃子带着夭夭给她的疑问返回卓宅。哥哥说过，近来很忙，因此不能回家。桃子现在开始觉得，卓家富丽的大房子终于变成了家。属于自己、属于哥哥，也属于妈妈与卓叔叔的家。我们都是幸福的。晚上，她自床头拿过哥哥买的童话书。那些美丽的故事像是梦境，现在，这梦境成真。

　　白天，在夭夭的宿舍内，她问她是否恋爱。恋爱……到底什么是恋爱？桃子知道自己爱哥哥，可是恋爱同对哥哥的爱是相同的吗？哥哥对自己的爱又是应该如何解释呢？

　　桃子觉得自己像是一条蚕，那些疑问如同丝一般把自己缠绕。

　　一旦疑问解开，我会不会变成美丽的蝴蝶？

　　桃子错了，变成蝴蝶的不是蚕。从来没有一只蚕可以变成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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