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

　　十个多小时的飞行之后，他们抵达那座梦境般的城市。机场有早已通过网络雇佣到的导游等待。汽车在那条以极乐世界命名的街道行驶，缤纷炫目的霓虹在眼前飞驰而过。塞纳河、凯旋门这些著名的景观仿佛自电影胶片中浮突出来，屹立在自己的眼前。桃子听着导游专业的介绍静静注视着这一切，那些因着长途飞行与时差带来的疲惫感，被这些接踵而至的美景一并扫清。

　　第一次知道这座城市，是因着妈妈的出差。彼时年幼的桃子在妈妈的同事家中熬过了数日难耐的等待，终于盼回了妈妈，以及她带来的那些来自陌生国度的礼物。

　　那时周思霏的职位还不够高，收入也不甚丰厚。偶尔因公外出时所能购买的也只是当地的廉价纪念品，然而那些小小的礼物已足够让一个孩子惊喜。风景明信片、巧克力糖、街头艺人的小手工艺品。她从不像有些大人那样让孩子收集各国钱币。无论那些钱币上面的头像是多么高贵的人物，它们都是同样地肮脏。她热爱物质，却不热爱金钱。对于自己小小的女儿，她也希望她成为视金钱如粪土的高贵女孩，日后绝不会为着金钱而被某些轻浮的登徒浪子骗去青春与爱情。

　　桃子看着车窗外的风景，脑海中变换交叠着关于这座城市的种种画面。这些画面无一例外是唯美的、文艺的、浪漫的。

　　这不是桃子第一次长途旅行，然而出国旅行，还是第一次，况且又是这样著名的城市。这城市里，有桃子最为仰慕的那些艺术家留下的印迹；这城市，处处都洋溢着浓厚的艺术气息；这城市每每在电影中出现，总伴随着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无论是作为艺术学生还是作为十六岁的少女，这座城市对于桃子而言都是一种强有力的诱惑。

　　躺在酒店内宽阔的大床上，桃子仍无法入睡。有位早逝的浪漫主义诗人说过，到过这城市的，一定不会稀罕天堂。一个可以与天堂相较的城市，它到底会是什么样子？桃子觉得自己又变回了斯威特蛋糕店门口那个懵懂的孩子。瘦小的身体站在高大洁净的玻璃门外，默念着那个咒语般的店名。

　　里面，到底会有什么呢？

　　第二日桃子起得有些迟。她是被妈妈的敲门声唤醒的。懒懒拉开窗帘，那朦胧的阳光便透射进来。过去的十六年，她都生活在祖国的北方城市，那里的夏日总是有着刺目的阳光，然而在这异国首都的夏日，阳光却是如此温情脉脉，温情到，有些暧昧。像是初绽的爱情萌芽。

　　这是一个浪漫的城市。

　　这是一个充盈着爱情味道的城市。

　　他们一行四人去参观那座号称世界第八奇迹的著名铁塔。铁塔下等待乘坐观光电梯的人们排成长队。不同的肤色不同的语言不同的体味，全部都为着一个目的来到这块土地。那之字形的老旧电梯爬行至铁塔的高处，桃子站在最高的瞭望台向下望去，忽然觉得目眩。手脚在目眩的刹那变得冰冷，同时伴有强烈的窒息感。

　　这是她十六年来达到的最高处，在这个本该激动万分的时刻，她发现自己恐高。

　　桃子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角，闭上眼睛。

　　妈妈在旁边问，桃子你怎么了。

　　晔然抓过她的手，摊开手心，里面满是冰凉的汗水。他伸出手，轻轻捂住她的眼睛。

　　乖，不怕。

　　周思霏看到晔然对桃子流露出如此自然的亲昵，有些茫然地看向卓终南，眼神中闪耀着不安。而那成熟稳重的男人只对她微微笑，用眼神安抚她。

　　晔然是个有分寸的孩子。

　　铁塔的游览因着桃子恐高而草草结束，桃子对他们轻轻道歉。卓终南笑着说，没事的，我跟你妈妈以前都来过的，你晔然哥哥来得次数就更多了。

　　晔然扬起好看的浓眉说，我带桃子参观美术馆，你们自由活动吧。

　　周思霏对美术馆的兴趣自然比不上购物。隔着那条著名的河的铁塔对岸，便是昨晚经过的那条被译作香榭丽舍大道的极乐大道，那里有全世界最名贵的用来装扮自己的物品。十年之前，自己到过那里，那时那些昂贵的商品于她而言仿佛星星一般遥不可及，而此时，它们就在自己的手边。那时她倔强地不走进那些店铺，在同行的人面前表现出完全不敢兴趣的模样。那时她在最渴的时候都不舍得买一瓶矿泉水，只为攒下些津贴为女儿带纪念品回去。但是现在一切都改变了，她可以昂首走近那些奢侈品店，享受里面最优值的服务，购买所有自己想要购买的商品。这不全然是因着卓终南的缘故。她自己努力过。为着这一天，她吃了多少苦头花了多少心思忍受了多少别人都不曾忍耐过的苦楚。

　　送走了儿女，卓终南悄悄牵起周思霏的手。这样纤弱的手掌，窝在手心柔软仿佛无骨。在这浪漫的城市，一向严谨的他也燃起小小的热情。他轻轻吻住那只可爱的小手。周思霏的脸在瞬间便染红了，她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笑着骂他不正经。说罢眼睛又悄悄看身边的导游。

　　那精明的年轻人很自然地越过她的视线向远处的行人望去，仿佛什么都不曾看见。

　　在老火车站造型的美术馆内，桃子第一次看到她所喜爱的画家的真迹。它们离她那么地近，那些经历了上百年历史仍然夺目的色彩绽放得如此肆意。大象无形，最令人震撼的那些画作，只有摒弃了线条才能够让色彩如此毫无拘束，释放出属于自己的全部美丽。

　　桃子在文森特•威廉•梵高的画前长久地驻足,几乎不舍得离开。晔然一只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歪了头，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小女孩那幅认真的表情。待到她发觉他的目光，两颊绯红地转头看他时，他说，这么喜欢他？

　　你不喜欢吗？

　　其实，我更喜欢中国画。

　　桃子有些讶异，大大的眼睛写满疑惑。

　　晔然说，我注定是个一身铜臭的商人了，照理说跟艺术应该完全不搭。不过大一的时候选修过美术欣赏，也一知半解学了点皮毛。比起西洋画，我觉得好像中国画更有韵味。不是说国画的原则是意在笔先吗。咱们中国人说的这个意境，外国人哪里能明白呢？我记得国画里边有个很著名的技法叫留白，就这个留白都够他们琢磨上一阵子的。

　　说到留白，晔然脑中闪过一角飞扬的洁白裙角。是因着那个女孩才愈加发觉中国画的美好的吧。她的外表，就似一幅美妙的中国画，只需黑白二色，便能够传情达意，甚至比起周遭那些姹紫嫣红的美人更是别有一番风情。在尘世的纷杂中，那少女纯净的身影便是最美的一道留白吧。她的白色裙角轻抚过晔然的记忆，在他脸上形成好看的微笑。

　　桃子眨眨眼睛说，晔然哥哥，你一点也不铜臭。

　　晔然笑着揉揉她的头发，又转头看看墙上那个传奇画家的自画像，说，其实这样风格的画跟中国画还有点共通。

　　桃子点点头说，对啊，有点像写意画，不那么苛求线条感。

　　晔然说，既然你这么喜欢梵高，以后带你去荷兰。

　　桃子悄悄地牵住晔然哥哥的手，两个人一起向别的展区走去。此刻，她很幸福。

　　有学习美术的学生在馆内临摹，桃子站在远处伸长了脖子张望，晔然含笑拉着她的手说，想看就往前走走啊，他们不会那么小气不准你看的。

　　当桃子走近那些学生的时候有个棕色头发满脸雀斑的高大男孩起身对她微笑。她听不懂法语，英语也不是太好，晔然以英语与那男孩交谈，发现那男孩也不谙英语。男孩随即拉了同学过来，那同学大约会讲几句英语，便充当翻译。

　　晔然与翻译男孩一边说话一边打着手势交流，最后对桃子说，他们说你是个美丽的东方女孩，想为你画幅画像。

　　桃子红着脸摇头，晔然笑说，怕什么，让他们画吧。于是，手足无措的桃子就坐在供参观者休息的长椅上，成了这陌生的异邦男孩的模特。棕发男孩一边绘画一边喃喃说些什么，他的朋友以蹩脚的英语翻译给晔然听，原来，这男孩称赞桃子是来自神秘国度的东方精灵。在这个感情外露的城市，每个人都是这样毫无顾忌地坦露自己的情感。

　　综发男孩洁白的素描纸上留下了桃子害羞的表情，他刻意地夸大了她的黑色瞳仁与黑色头发，画中的桃子果然如他的形容，是神秘的东方精灵。晔然为他们拍照留念。棕发男孩还留了自己的电子邮箱给桃子，桃子礼貌地接受。尽管她知道自己绝不会再与这个陌生人往来。

　　她一向沉默而闭塞，若不是身畔有晔然哥哥，这旅途将是多么地乏味。因着有他，这旅途不仅声色俱备，还多了份深深的安全感。陌生的人流中，牵着他的大手，桃子知道自己永远不会走丢。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品尝那城市奢华的食物、醇美的咖啡。在以戏剧大师的名字命名的书局耗过几乎整天。晔然用书局内那台老旧的打字机打出桃子名字的拼音字母贴在墙上。你来过这里了。他边贴边对她说。夜晚他们坐船观赏塞纳河畔的夜景，摇摇晃晃的小船让桃子有些恐惧，晔然哥哥轻轻握住她的手。

　　她是他的妹妹，只有握紧她冰冷的手，才能更好地保护她。

　　在那座处处散发着懒散感的城市，时间悄无声息地在身旁飞逝，没有一丝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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