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

　　甘棠在那朵紫睡莲变成干花之后曾想过再种植它们送予桃子，然而想到桃子或许又会为那些花的凋零而伤感，便愿意多花些心思培植生命力顽强的花朵。在他劳作的时候，桃子偶尔会过来观看，对于感兴趣的问题，她会向她提问——他乐于解答她的提问，他乐于同她讲每一句话。这小小的女孩，几乎日日呆在家中，除掉那名唤夭夭的少女之外她没有朋友。甘棠偶尔会想，她是不是寂寞？

　　也许她寂寞，也许她不寂寞。离开了花朵，他没有资格与地位问她太多。

　　清冷的人都是寂寞的，桃子亦是如此。然而她只对一个人提及过这些。那日她在阴暗的房间内靠在他的胸口对他讲，晔然哥哥，我很寂寞。晔然哥哥同她一样地寂寞，有空时他会带她出去玩抑或是在家中陪她，有他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桃子很想认真抓住他们共度的一分钟，因此总是在心中深深记下晔然哥哥的每个表情每句话。而周思霏和卓终南一向很忙，忙到有时桃子几乎几天都无法与他们见面——她睡了，他们才回来，而等她睡醒时，他们已经再次出门。

　　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晔然早早自公司回家，说要带桃子去看电影。桃子换好衣服去敲晔然的房门，却听到房间内传来晔然的声音。

　　他说，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声音与语气中的愤怒是桃子从未曾听过的。她不知道是谁惹怒了她的晔然哥哥，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敲门进去，还是该躲起来仿佛一切都不曾知晓。

　　就在桃子茫然无措的时候，房门被打开，晔然两道好看的浓眉有些塌下来，整个人显得十分颓丧。看到桃子，他对她勉强露出笑容，低声说，我去发动车子，你一会下来。她的声音因着低沉而十分沙哑，粗砂一般磨过桃子的心口，很疼。桃子说，晔然哥哥，我不想看电影了。晔然说，电影很好，你会喜欢的。桃子摇摇头。晔然伸出手掌揉她的发心，她顺势趴在他的胸膛之上。

　　晔然哥哥，你寂寞吗？

　　她听到他的心跳，那节奏无比地忧伤。

　　晔然轻轻摩挲桃子的后背说，乖。

　　晔然的房间以白色为基调，室内的装潢与陈设极之简洁。晔然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手肘放在膝盖，漂亮的额头紧紧贴着一双手心。

　　桃子坐在晔然身边，静静地注视着他的后脑。浓密的头发，左耳后有颗小小的痣，脖子上的皮肤白皙而光滑，领口处干净得几乎不像男人的衣物。纵使只是这小小的局部，晔然哥哥都是个完美得可以让自己忘记呼吸的男人。

　　桃子。晔然哥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桃子轻声说，嗯。她猜想他是有话要对她讲。到底要讲什么，桃子自然不会猜到，只期待他不要让她走。

　　晔然保持着刚才沉默的姿势，继续说着话。他的语速缓慢平稳，声音如同刚才一样沙哑低沉。

　　刚才打电话的，是我妈妈。

　　在他说到妈妈的那一瞬，桃子的眼泪无声地流淌下来，如同无声电影中的洪水决堤，止也止不住。她不能明白这是为着什么。

　　其实我一直很固执，我一直告诉自己我爸爸妈妈离婚全是爸爸的责任。但是你知道吗，是我妈妈。是她……晔然的声音在那个她字后戛然而止。他不能够再说下去，这不全然是因着他的自尊，而是，他不想让身旁这个无暇的女孩知道这世界原是如此地不堪。他认为自己或许可以为她造一座玻璃房子，让她永远生活在圣洁的真空，丝毫不沾染尘世的泥土。

　　晔然抬起头，看着泪眼朦胧的桃子，心里一软，再次把她抱进怀里。他在她耳边低声说，桃子对不起，没带你去看电影。

　　桃子小小的身体在晔然怀内微微有些颤抖，他的气息他的温度，一切都是那么地真实。于是她的眼泪，流淌得更加剧烈。

　　晔然哥哥，我不想看你不开心。

　　乖。我会好的。

　　她轻轻推开他，布满泪痕的小脸仰头对牢他的脸孔。

　　晔然哥哥，妈妈毕竟是妈妈……

　　晔然好看的眼睛闭起来又睁开，他深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叹出来。

　　桃子，大人的事你不懂。

　　桃子亮晶晶的眼睛即刻暗淡下去。是的她只是个孩子，索然无味，苍白如同一张薄薄的白纸。她低下头，看到自己隐藏在粉色连衣裙之中的胸部，纵使长大了一个尺码，它们仍是那么地渺小。她从来不曾美艳不曾优雅，她只是个懵懂无趣的孩子。

　　晔然轻摇桃子的身体，问她，桃子你怎么了？为什么哭得这么凶？

　　桃子哽咽着说，晔然哥哥，是不是，我永远只能是个小孩。晔然哥哥，我好想长大……话还没有说完，晔然的气息再次铺天盖地地涌来。她感受着他的怀抱，听到他在自己耳畔柔软的声音。

　　他说，桃子，我是你哥哥，我会永远照顾你的。

　　忽然之间，天昏地暗。

　　桃子伸出双手，紧紧拥住晔然哥哥。

　　永远……永远……照顾我。这是桃子活到十六岁，听过的最美好的话语。

　　胸前是被女孩的泪水浸透的濡湿感，背后是她那双微微发烫的小手。晔然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想要照顾这个毫无血缘的妹妹，为什么在她寂寞的时候有陪伴的欲望。那是因为，她是另一个自己。她像十五岁那时的自己一样孤独无助，一样把小小的身体陷入巨大的黑暗之中，一样看不清前方看不清未来。

　　我们都是一样地寂寞。只有彼此拥抱，才能赶走那寂寞的入骨之寒。

　　晔然后来还是没有去见自己的母亲，尽管她在电话中曾对他无数次地道歉并且苦苦哀求他的原谅。他不会原谅她。她的背叛不仅仅是对于父亲的背叛，而是对自己，对家庭，对婚姻，对她的过去与未来的背叛。

　　临近开学的时候，周思霏与卓终南策划了一次旅行，他们尝试着问晔然是否参与，却意外地得到了晔然的肯定回答。这让他们极为惊喜。周思霏在惊喜之余突然发现，因着事务繁忙，且家内又有保姆，她已经多日不曾料理过桃子的起居。那些母女相依为命，以小纸条来传递讯息与情谊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为此她又添了许多自责。在自责的心理氛围内，她敲了桃子的房门。无人应答。

　　桃子在画室。

　　周思霏循声望去，看到站在不远处的的晔然。他与桃子，近来相处得极好？

　　晔然对她轻轻一笑，转身进了房间。

　　周思霏在画室看到正在画画的桃子。纸张上大片绚丽的色彩，光鲜夺目，十分明艳。

　　这是什么？周思霏轻声问着，走近桃子。

　　桃子转头对她淡淡笑着说，是彩虹。

　　周思霏笑问，这么抽象的彩虹？

　　桃子仍是淡淡一笑，却没再说话，继续那幅彩虹。她知道，早上许多年，妈妈似乎也迷恋过梵高卡夫卡李斯特，在妈妈的旧书柜中，她曾经发现过他们的踪迹。然而现在，妈妈对于艺术的热爱，只怕早已在商场的交战职场的拼杀以及时装秀场的日新月异中被消磨殆尽了吧。

　　妈妈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她问她，桃子，你过得好吗？

　　桃子停了笔，眼睛盯牢那些刺目的颜色思索一会说，好。

　　妈妈揉着她的头发说，桃子对不起，妈妈工作忙。

　　桃子说，妈妈，我很好。真的很好。

　　周思霏很想说你要小心卓晔然，防人之心不可无，何况他曾陷害过我们。可是看着女儿那璞玉一般的眼神，这将要出口的话便止住了。

　　这样小小的年纪，干嘛要让她知道这么多呢。再说那晚与卓晔然谈过之后，他似乎对自己也改观了许多。卓晔然虽似他的父亲那般喜爱把一切隐藏在心中，但言谈间也看得出不是个卑鄙小人，怎么会轻易对一个孩子运用谋略。

　　这样想着，周思霏心内轻松很多。低头又看到桃子微笑的面孔。这出自她身体内部的小生命如今出落得更加可人，现在在她的笑容中那些多出来的洋溢自内心的幸福感又一扫过往的阴郁。这让周思霏愈加地快乐起来。

　　桃子，下周咱们全家去度假。

　　妈妈的措词让桃子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然而只一秒钟，她便明白，所谓全家，就是自己、妈妈、晔然哥哥和卓叔叔。

　　我们，真的是一个家了吗？

　　那晚桃子再次失眠。斑驳的月影在指缝流淌。她想起晔然哥哥对她笑起来的样子，想起他左耳后那颗琥珀色的痣，想起他紧紧抱住自己时鼻端那海洋的气息。

　　晔然哥哥。晔然哥哥。晔然哥哥。

　　念着这个咒语，桃子终于在天快亮的时候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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