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霸夫妇

　　醉后的楚昕然沉沉睡去，梦境纷纷扰扰，只是梦里的场景却让人觉得熟悉又真实。

　　那不是梦，而是前尘。

　　那是庆隆四年春。

　　楚家大小姐开的茶楼从外地新请了个颇有些门道的说书先生来，他说书极为吸引人，引得许多茶客纷纷来捧场。

　　此时，茶楼里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声音将故事说得高潮迭起，茶客们的喝彩声充斥着整个茶楼的大堂。

　　楚昕然发现自己正站在二楼的回廊上，从二楼往下看去，这热闹的场景让她欣喜。热闹代表生意好，生意好代表有钱赚。没人知道，那个尚书府任性张扬的大小姐私下里却是个极喜欢钻研生意经的女东家，不爱红妆爱算账。

　　楚昕然不止有这茶楼的生意，在临街还有一个胭脂水粉铺子和一家香露铺、还有其他首饰店和典当行。门类多样，每日进账的银两极多。她只觉这可比绣花弹琴有意思多了。

　　她笑吟吟地听着书，心道这说书先生真没请错，不枉费她特地让人从棉城将他高价请来燕京城。有他在，她的茶楼已然成为京城闲时的好来处了。

　　突然，家中的丫鬟寻来了茶楼，刚上楼就凄然地喊道，“小姐，大事不好了！”

　　这一声呼喊，引来了二楼其他在回廊上的客人的注意，楚昕然眼神一厉，瞪着丫鬟，道：“什么不好了？如此大惊小怪，快进房来说！”

　　丫鬟瑟缩了一下，踉跄着跟在自家小姐身后进了茶楼的雅间。这间望星房是楚昕然特地为自己和哥哥而留的，平日从不招待客人，房中一应物件都是精品，是楚昕然亲手挑选的。

　　楚昕然进房后就在临窗的茶台边坐下，抚了抚衣袖才继续问道：“说吧，到底何事让你如此惊慌。”

　　她这丫鬟什么都好，就是有点芝麻大的小事就要咋咋呼呼的。水秀跟在她身边已有六七年时间，楚昕然十分了解她的性子，不急不忙地让她慢慢说，自己还沉着地端起了茶盏。

　　楚昕然留意到，茶盏中是色泽透亮、茶香浓郁的白茶，她的最爱。

　　只听水秀说，“小姐，您快些回府吧。今日武安侯府的人来府上退亲了！”

　　“什么？”楚昕然喝问，将茶盏重重地往桌上一拍，蹙眉道：“快说清楚些，到底怎么回事？”

　　水秀话语中都带出了哭腔：“就是、就是这么回事呀。奴婢是在屋外偷听到的，武安侯府的人大张旗鼓地来，老爷夫人与他们都快吵起来了。”

　　水秀想不通，她家小姐明明这么好，怎么还会被退婚。虽然自家小姐与其他温柔似水的闺秀不太一样，但是对下人极好，嘴上虽然常常不留情，却从未真正打罚过他们。

　　等楚昕然赶回家时，武安侯府的人已经走了。母亲歉然地看着她，父亲则恨铁不成钢地对她说，“让你安心待在家中绣嫁妆，你怎么就不听话呢？”

　　楚家和武安侯府这门亲事是娃娃亲，早前楚尚书与老侯爷一同出京赈灾，在地动时老侯爷被埋，是楚尚书带人救了他。因此两人结下了一段情谊，订下了两家后辈的亲事。谁知老侯爷因早年在战场上留下的旧伤早早过世，这才过世一年，武安侯府就派人来楚府退亲。

　　那时候的楚昕然，气愤多过伤心，连连追问是何缘由。

　　已经订下的亲事是不能随意退婚的，更何况两家都家世显赫，贸然退亲就是冲着结仇来的。且如果没有正当的理由，父亲也不会任由对方如此欺人。

　　楚尚书都快将自己的胡子都揪下来了，“武安侯府来人说，他家庙小，供不起一尊财神。”

　　大周国虽然民风比之前朝开放许多，但也没有哪家小姐亲自下场操持营生的。官宦家中有店铺和田地的，也是交由家中的管事或者外请的掌柜去操持。

　　听到这话的楚昕然脸色一变，她在外时都带着斗笠，真正有需要出面的时候也是另有他人，怎么就会被武安侯府得知了呢？

　　楚尚书和楚夫人见她脸色青白，一时间心疼多过责怪，只道，“然儿，你也别多想，快回房休息去吧。这事儿爹娘会处理的。”

　　人家有理，且手中还有证据，楚家除了忍下能有什么其他处理？

　　只是没想到，本以为这是两家之间的事，私下解决了即可。谁料燕京城里却突然掀起了一股流言，将武安侯府与楚尚书家退亲的缘由暴露个干净。本来被退过婚的女子就难以再找婆家，楚家原想着过两年等退婚的事儿过去后再做打算，可是流言这么一出，以后谁家还敢来娶楚家女？就连楚尚书的同僚都一一好奇地来问，楚家是否真的出现了个范蠡小姐。

　　楚昕然得知此事后恼怒不已，她不好登门去拜访武安侯要个公道，便安排人打探武安侯萧桓羽的动向，准备去会会他。因她行事出格而退亲尚算情有可原，可是散布流言坏她名声真乃小人之举。

　　那日，她探知萧桓羽居然在她的茶楼里与朋友相约，她收拾妥当就直奔茶楼而去。可是等她到时，武安侯和友人的聚会已经散了，她匆匆而去只见到一个背影。

　　楚昕然气急在街上叫住了那个少年：“萧桓羽！”

　　那人远远回头看了她一眼，冷冰冰的眼神透着刺骨的寒，毫无传言中的温和可亲。那双眼睛看着她时，就好像在看什么无生命的物件一般。楚昕然怔愣了一瞬，再反应过来时，那人却已经走远……

　　楚昕然不肯承认她被那人一个眼神就给吓住了，但是那双眼睛却在她心里留了许久。

　　前尘旧梦到此戛然而止。

　　“夫人，夫人，您快醒醒，该起了。”

　　深陷梦中的楚昕然听到丫鬟的声音，暂时有些没回过神来，她轻轻翻了一个身，模模糊糊地问道，“几时了？”心里还闪过一个疑问，她为何叫自己夫人？可能是因为梦见了过去的事，她还以为自己仍在楚府中酣睡。

　　“卯正了。”丫鬟答道。

　　楚昕然抱着被子，不愿起来，“还早，再让我再睡一会儿。”说着，眼见又要睡过去。

　　碧云只好再次唤醒她，“夫人，今天这日子还要去给老夫人敬茶，您还是早些起身准备为好。”

　　再次听到“夫人”这个称呼，楚昕然蓦然醒过神来。她张开眼睛，眼前不是她和母亲在许府住的小院子，更不是她在楚府的闺房。

　　昨日发生的一切扑面而来。

　　“我昨晚喝醉了？”她扶着碧云的手坐起来，见身上已不是昨晚穿的喜服，她连忙抓住碧云问道，“是谁给我换的衣裳？”

　　碧云道，“昨夜您是喝醉了，侯爷唤了玉珠伺候您洗漱完，之后您就睡下了。”

　　听到是玉珠伺候的她，楚昕然一颗心落回原地，转头问玉珠，“我昨晚醉后有没有说些什么？”

　　玉珠摇头道：“奴婢进来时，夫人已经睡着了。”

　　“他呢？”楚昕然定定神问道，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其他丫鬟鱼贯而入站在她身后准备为她净面梳妆。

　　碧云一边拧干帕子替她擦脸，一边回道：“侯爷正在院中练剑。”

　　楚昕然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微挑的眼角被粉黛压下了。她深呼吸一口，暗自下定了决心。姨母没有说错，现在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如果仍然客居在许府，帮父亲伸冤一事可谓毫无希望，而顶着侯夫人的身份，许多事说不定还有可查之机。

　　在武安侯府上门退婚又在京内散布流言后，楚尚书曾在朝堂上针对过萧桓羽。楚家出事是不是萧桓羽的报复之举还有待查明。况且，她记起梦中那双像是浸过冰水的眼睛，与萧桓羽现在这副温和的假象结合总觉得十分违和。

　　要小心一点，不能让人看出什么端倪来。楚昕然握住拳头，她想起阮清瑶的样子，总是温温柔柔地笑着，讲话轻声细语，一颦一笑都是十足的闺秀千金模样。与她楚昕然是完全不同的人。

　　楚昕然在心里喟叹了一声，没想到阮清瑶那种温软端庄的性子，居然会做出与人私奔的事情来。她与阮清瑶性子不同，她们之间也只是些寻常往来，私交并不十分亲密。

　　这位表妹，要么规规矩矩，要么就石破天惊。

　　果然温顺柔和的外表可能也只是表妹惯常表现出来一方面而已。

　　既然人可以有那么多面，那她自然也可以装出贤良淑德的模样来。

　　想着阮清瑶在桃花树下微眯着眼睛，弯起嘴角笑起来的模样。

　　届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

　　楚昕然按照心中的记忆对着铜镜学习起来，刚开始时还十分不自然，多练习几次就好多了。她与阮清瑶的声线也不是十分的像，她的声线更清亮，阮清瑶的声线则跟她婉约的外表一样，婉转柔和。

　　楚昕然带着阮清瑶独有的微笑，微微压低了声调，放慢语速与碧云道，“我与表姐现下还像吗？”

　　碧云听着这与自家小姐八分像的声音，又见楚昕然现在完全就是照着阮清瑶惯常的模样打扮，这般笑着的时候，与小姐已有九分像。也许只有阮府常在小姐身边的人才能看出些微的区别来。

　　碧云点点头，然后想起她问的是什么，又摇了摇了。她是没想到表小姐还有这一手，明明与小姐性子完全相反，居然可以模仿得如此之像。“小姐一直以来，就是如此温柔美丽的模样。”

　　楚昕然将头上的白玉花簪取下，从妆盒中拿出一只红宝石金步摇递给碧云，“换这个吧。”

　　“这？”碧云原是下意识地给她戴上了小姐最喜欢的玉簪，只是看着她这一身赤金色的云锦宫装，还是金步摇更衬一些。

　　“今日就先这样，以后再按喜欢的样子装扮吧。”楚昕然道。

　　刚沐浴过的萧桓羽走进房来，一身暗红色的长袍，腰间系着玉带，站在旁边凝视着自己的新婚妻子。

　　总觉得她与昨晚有些不一样了。仿佛野猫收起了爪子，努力把自己伪装成一只乖顺的家猫。

　　不过仔细打量的话，还是有些锋利的影子在眼底。

　　有个这样的妻子总比仕女图有趣且生动多了。阮清瑶他见过，那就是按照大家闺秀的模板培养出来的女子，真正跟墙上挂着的仕女图走出来的人一样。

　　萧桓羽蓄起笑意，缓缓走近楚昕然，抚上她头上的金步摇，“夫人今日真是让人眼前一亮。”

　　楚昕然低垂着眉眼，缓缓蹲低身子向他行礼，“侯爷厚赞了。”

　　萧桓羽原来浅浅的笑意瞬间变成了大笑，他扶起楚昕然，“夫妻之间，不必如此多礼。”

　　楚昕然顺着他的力道站直身子，看向他，仿佛不知是什么事惹得他如此开怀，向来没有什么情绪的眼睛这次居然也带了些笑意。

　　真会装。楚昕然在心中说道，可惜了，这人装出来的模样与阮清瑶还真的挺像的，他们原本应该挺配吧，她都能想象出这两人温情脉脉对视的场景，端是一副琴瑟和鸣的和谐场面。

　　可惜新娘换成了自己，而阮清瑶明显没有想跟这个萧侯爷郎情妾意的心思。

　　心中想了许多，楚昕然面上却带着温和的微笑，柔声道，“侯爷，我们先去用早膳吧。今日得早些去跟母亲及族中长辈敬茶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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