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霸夫妇

　　庆隆六年秋，八月二十二日，宜嫁娶，忌动土。

　　萧府里处处挂着红绸，一片灼目的喜庆色彩。今日是武安侯府萧家与安南伯府阮家喜结良缘的日子，燕京城里不知有多少未嫁千金恨得咬碎了银牙。

　　燕京城里若有一个闺阁千金最想嫁之人的排行榜，武安侯萧桓羽必定是魁首。只因他自幼文武双全，容貌上更是芝兰玉树龙章凤姿，且性格与外貌极为相符，端是一个温文尔雅谦谦如玉的贵公子。更是在其十五岁时承了爵，年年轻轻就成了燕京城里位高权重的侯爷。

　　不过各府小姐嫉恨归嫉恨，却谁也不敢多有置喙。这桩婚事乃皇上亲口赐婚，只叹谁让她们没有阮家大小姐的那般好运呢？

　　可是被人人艳羡的新娘子此时独自一人安静的坐在铺着龙凤红锦被的床上。那张娇艳的芙蓉面上不见羞涩欣喜，凤冠已被取下放在梳妆台上，在摇曳的烛光下，她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她的手上正紧紧握着一支金钗，微微颤抖着，尖锐的钗将她白嫩的手心划破，流出血来。疼痛让她瞬间回过神来，她拿起床上垫着那条白色丝帕，缠绕住自己手上的伤口。

　　忽然门外有些响动，楚昕然被这动静惊吓了一瞬，身体轻轻抖动了，原想站起身来，却最终还是坐着没动。

　　从门外传来了丫鬟碧云的问询声：“夫人，您现在饿不饿？婢子给您端了些甜粥来。”

　　楚昕然缓缓松了一口气，不是他。

　　“我不饿。”她对推门进来的碧云说道。

　　这碧云原来是兴南伯阮家世子夫人身边的丫鬟，半个月前才送到楚昕然身边，今日作为陪嫁丫鬟一同来了这武安侯府，其他三个陪嫁丫鬟都是阮家新买的，只有碧云是旧人，也只有碧云知道事情的原委。

　　楚昕然原来的贴身丫鬟都被留在了许府，这个碧云与其说是来伺候她的，不如说是她那位好姨母特地派来盯着她的。

　　虽然楚昕然已经说了不饿，碧云却仍然将粥放在了桌上，“夫人，您就多少吃点吧，今日一天都没吃东西，当心饿坏了身子，这粥还是侯爷特地吩咐了厨房送来的。”

　　楚昕然皱了皱眉，她实在是没有食欲，一想到待会可能要面对的人和事，她只觉得心慌不已而不觉肚饿。以至于她完全没听出来，丫鬟话里的其他意思。

　　碧云只好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表小姐，夫人让婢子伺候好您，您就当为了阮家和楚夫人，也得好好把日子过下去呀。”

　　“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你到底是要伺候我还是要管着我？”楚昕然陡然冷下脸色道，现在见一个阮家的下人也敢要挟自己，她的心头自然郁结。今日是阮家和萧家的大好日子，然而她姓楚。不过被碧云这么一打岔，她原来纷乱的思绪倒是定了定。

　　她想起今日出门前，母亲跟她说的，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不要太委屈了自己。可是如何才能不委屈？她原本的身份，从今日开始就不能出现在阳光下了。她更是曾偷听到姨母与外祖父的谈话，再过不久，“楚昕然”就会在许府里病殁了。

　　想要不委屈就要去抗争，她又怎么争得过命？

　　碧云见她如此，心里不由得有些不屑。明明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却还要卖乖，抢了阮府大小姐的福气嫁了过来，以后便是侯夫人，这是多少京城小姐求之不得的好事，就她，还摆出一副幽怨的脸。

　　不过碧云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万一真逼急了这位表小姐，不管不顾把一切都捅出来，那就不妙了。她跟着楚昕然嫁过来，阮府捏着她老子娘的命，她的命又何尝不是捏在这位表小姐手上。想到此，她讨好地笑道，“是奴婢多嘴了，请夫人勿怪。”

　　“下去吧，让玉珠进来伺候。”楚昕然吩咐道，碧云不甘地退下。

　　两刻钟前，萧桓羽在新房里挑了楚昕然的盖头之后就被众人簇拥着去前院宴客饮酒去了，不知道今晚何时会回房。楚昕然今日劳累了一天，四肢发软，就连脑子都有些迷糊了。

　　对未知的茫然、害怕、紧张、怨恨等各种情绪交杂在一起，让她不能好好思考接下来该以何种态度面对萧桓羽。

　　萧桓羽进房时，就见桌上的粥一点未动，又见坐在床上的女人像是被惊到的兔子一般，惶然地看向自己。再看她手上那条白色丝帕，嘴角抽动了一下，这东西不是这么用的吧？

　　最后他却笑着关心地问道，“夫人怎么不用些粥？手怎么了？”

　　玉珠上前行礼请安，“侯爷，夫人她……”

　　萧桓羽挥了挥手，不让她继续说下去。他试探了一下粥的温度，示意丫鬟拿下去热热。自己则端坐在桌前，笑吟吟地看向楚昕然。

　　在一身红袍的映衬下，他越发显得丰神俊朗。因为饮了许多酒，脸上微微泛着些红，烛光下专注看着人的时候，真是温柔又多情。

　　小丫鬟玉珠瞬间红了脸，连忙低下头不敢多看，匆匆端起桌上的粥出去了。

　　然而楚昕然却盯着他不为所动，虽然他们从前未像今日这般私下见过面，但她觉得他们也算神交已久。

　　这就是两年前退了楚家的亲事，害她变成整个燕京城笑柄的男人；这就是带兵抄了她家，害得她无家可归的男人；这就是她今日以阮氏女身份嫁的男人……

　　即使他笑得这样温和无害，楚昕然也无法对他产生半点好感。

　　但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干巴巴地涩声回了一句，“手没事，我不饿。”

　　房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默的尴尬中。

　　“既然拜了天地，你我就是夫妻，今后，还请多多关照了。”萧桓羽从桌上端起合衾酒，递了一杯给楚昕然。

　　楚昕然却避开了他的手不接，闷声道，“我不喝。”

　　被如此对待，萧桓羽面上却看不出半点生气的痕迹，这男人果然如他人所说般温和。

　　“夫人为何如此不高兴？听说夫人与楚家大小姐乃是表姐妹，你与她，姐妹情深么？”萧桓羽笑道。

　　楚昕然听他提起楚家，脸上的神情突然由茫然转为冷漠，她冷冷答道：“是又如何。”

　　萧桓羽似是没想到她会干脆利落的承认，被噎了一瞬，他摩搓着酒杯的杯沿，苦笑一声道，“这原也不是我的错……”

　　“侯爷、夫人，奴婢换了热粥过来，现在送进来吗？”玉珠在门外道。

　　“进来吧。”萧桓羽止住了话头。

　　玉珠将粥送进来后又告退。

　　萧桓羽亲手端起温热的粥，迈步走到楚昕然身边，弯下腰，舀了一勺粥喂到她唇边。

　　楚昕然似是被他的动作惊到，连忙向旁边躲开，后又站起身坐到了桌边，皱眉道，“你做什么？”

　　萧桓羽将勺子放回碗里，勺子与碗相碰，发出“咚”的一声。

　　“夫人，你该知道，既已是夫妻，你我便为一体，就算过往有些什么不高兴的事，日子也总要过下去的，你觉得呢？”萧桓羽说道，如果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小厮看到他这副模样，就该知道，萧侯爷已然是有些生气了。虽然表情上看不出什么，但是语气里已然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郁。

　　可惜他面前的是楚昕然，见他仍然面色温和，丝毫不觉自己已经惹到了这个男人。反而被他的话吸引了心神，这是除母亲外的第二个人与她说起过日子这样的话来。

　　她沉默下去。

　　她的日子又到底该怎么过？

　　自今日起，她就是阮清瑶。她要过的就是阮清瑶的日子。在她想清楚之前，也只能如此了。

　　那么，楚昕然呢？

　　最终，她接过了萧桓羽手上的粥，一口口吃下。

　　萧桓羽见她还算识趣，将刚才的郁气收敛了起来。他坐到了桌边，用手掌撑住了脸颊，很有耐心地等她吃完粥，又推了一杯合衾酒到她面前，做出了邀请的手势。

　　酒杯里的是阮家送来的女儿红，十几年的陈酿，酒香郁郁。楚昕然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人，又看了一眼酒杯，端起杯一饮而尽。

　　楚昕然从未喝过这样的烈酒，理所当然地被呛到，她捂住嘴，猛烈地咳嗽了几声。

　　萧桓羽被她豪气的动作逗笑，“这酒可不是这么喝的……”

　　然后又将她面前的杯子满上。

　　“交杯酒，是要这样喝。”萧桓羽将酒杯塞进楚昕然手里，拉着她的手臂和自己交叉。

　　“喝吧。”然后他率先将酒喝了下去。

　　楚昕然脸上泛起红晕，眼前开始出现重影。她的酒量并不好，有些发愣地听着萧桓羽的话，又呆呆地将手里的酒喝下。

　　萧桓羽放下她的手，见她两眼发直就知她已经醉了。真没想到她酒量如此之浅。

　　“你是谁？”

　　喝醉了的楚昕然，手里的酒杯啪的一声掉到地上，房中的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酒杯没有摔碎，咕噜一转，最后停在桌角处。她甩了甩自己的头，觉得有些晕，她趴在桌上，有些吃力地仰起头，问道。

　　“我是萧桓羽，是你的夫君。夫人，你醉了，哎。”萧桓羽叹息了一声，与楚昕然对视着。

　　嫣红的脸颊，带着水雾的双眼灿若星辰。楚昕然原就长得好，不同于大周国男子普遍喜欢的温婉柔顺，她的眼角微微上挑，带着一抹殊艳。她与阮清瑶的脸长得几乎一样，如同孪生姐妹一般，却只有那双不一样的眼睛，又能让人十分轻易地看出她与阮清瑶的三分不同来。

　　今日的装扮时，阮夫人还特地吩咐了丫鬟仆妇将她上挑的眼角修饰了一下，这才与阮清瑶更像了一分。

　　“我没醉，没醉……”楚昕然伏在桌上喃喃道。

　　萧桓羽正想吩咐人进来伺候她梳洗，却突然听到“呜呜”的哭声，他转头见伏在桌上的人肩膀耸动，哭声还越来越大。

　　真是让人头疼。萧桓羽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却还是伸手将哭着的人抱起，放到了床上。

　　只见楚昕然紧闭着眼睛，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角滑落，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她拽住萧桓羽的袖子，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道，“萧……萧桓羽，你这个……你这个坏人！”

　　听到自己的名字，萧桓羽定定看向躺在床上哭泣的女人，又挑起了嘴角，这笑与之前的笑看来没什么分别，只是原本温润的面孔，却忽然平白添了抹邪气。他将自己的衣袖从她手里拉出来，动作轻柔地将醉了的人头上的钗环一一取下，又用手指轻轻擦了擦她眼角的泪渍：

　　“我可是还什么都没做呢，怎么能平白担上坏人的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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