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的事

　　唐然上中学的必经之路上有个二手书店，店主是个老头，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雇了个年轻人帮他看店。
　　书店门面很小，不过六七平方米，收书又卖书，收来的山一样堆着，就只在店里留了巴掌大的空地。
　　正好让看店的年轻人放一张椅子，站累了还可以坐。
　　唐然初中高中念的同一所学校，六年间在二手书店淘到十八本二手的D版《幽游白书》，一整套D版《灌篮高手》，无数本D版《七龙珠》以及各种D版和非D版的武侠小说，共花费RMB278元。
　　每次去店里，看店的那个年轻人都在看书，唐然初一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感觉他应该是个十八岁左右的大孩子，到了高三最后一次看见他，觉得他不过刚满二十。
　　六年的时间，在年轻人身上好象没有留下什么明显的痕迹，他俊秀，文静，亲切，有人来买书卖书的时候，总是带着礼貌的微笑。
　　他看上去很完美，只除了一点——他是个聋哑人。

　　唐然刚开始并不知道，跑去哇啦哇啦地问有没有漫画书，那年轻人打了几个手势，递给他一块板子。
　　是那种利用磁铁写字消字的方便板，唐然还记得他一开始并没明白对方什么意思，直到那人指着自己的耳朵和喉咙摇头，才反应过来。
　　十多岁的小孩子没心没肺，并不觉得对方不能听不能说是一种可怜，就没有去同情。
　　后来他渐渐长大，对外界的人和事有了更系统和明确的认知，知道盲目同情一个能够自力更生的残疾人其实是对他最大的侮辱，纵然偶尔会觉得挺可惜的，也没有表现出来。
　　他几乎每天放学都到小书店里去，有时候并不是为了找书，就是去看看。
　　看那个年轻人微笑着用板子和顾客交流，看他踮起脚拿取放得高高的书，看他埋头看书目不斜视，看他看书看累了，抬头捶肩的小动作。
　　一看就是几年。
　　“你多大？”某一天唐然在手写板上这样写。
　　“二十三岁。”那人刷掉唐然的字，写上自己的。
　　“你居然比我大七岁！”正在念高一的唐然睁大双眼，继续写，“站起来站起来！”
　　他把年轻人从椅子上拉起来，比了比，得意地笑出虎牙，“我比你高这么多。”
　　年轻人轻笑，“现在的孩子长得好。”
　　他的笑容一直很职业，略带疏离，嘴角上扬的弧度像计算过的一样。
　　说实话，唐然并不喜欢。
　　他宁愿看他看书时的没表情。
　　有一次，唐然周末路过二手店，看见年轻人和一个陌生人在店里打手语，两人一边做着嘴型一边比划，兴致很高的样子，然后那人笑了。
　　是唐然从没在他脸上见过的笑容，灿烂得扎眼，和它比起来，年轻人平时展现出来的那都是皮笑肉不笑啊。
　　唐然那天没有去和年轻人“说话”，他只是默默地躲在一边看。
　　陌生人没多久就走了，年轻人敛去笑容，坐下来看书。
　　唐然看着看着，不自觉地抿起了嘴。
　　那年夏天，高一升高二的暑假，唐然做了个重要的决定——他拿自己存的压岁钱报了短期手语培训班。
　　十几岁的青少年脑筋活，聪明，学得快，两个月后对部分简单的手势已经熟记于心，稍微难点的，多想一想也能想起。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八月三十号回校报道的日子，领完书他直接冲向二手书店，还在几步之外就开始比划：你好！我来了！
　　年轻人显然吓了一大跳，眼镜向鼻梁方向下滑了一点，嘴巴微微张开，整个人都呆呆的。
　　唐然觉得他好可爱，继续比划前一天晚上练习了好久的动作：我才学了一点，以后请你多教我。
　　年轻人回过神来，激动地点点头：好的，没问题。
　　唐然哈哈大笑。
　　年轻人被他的情绪感染，也笑了，一时间阳光破云而来。

　　……

　　“所以这就是你学手语的故事？”同事听完他罗嗦了一大堆，居然没有厌烦，实在是奇迹。
　　“是啊，不然我有空哦？”唐然单手撑在桌上，看着天花板。
　　本该埋在记忆深处的往事，突然被翻出来，居然还那样清晰。
　　真是不可思议。
　　“后来呢？”同事不怀好意地奸笑，“听上去好象你对他很不单纯哦。居然会因为那样一个原因去学麻烦死的东西。”
　　唐然心想我也是很多年后才发现这一点啊。
　　但他不可能这么对同事坦白，只能避重就轻地说：“后来……后来我考上南边的大学，就过去念书啊，大一寒假回来，他已经不见了。”
　　“你没找他？”同事的八卦功夫还真是到家。
　　“当然找了，但是我除了他的名字什么都不知道诶，怎么找？我去问那家书店的新店员，他给了我他们老板的电话，可是他们老板的手机常年关机。”唐然嘟囔道，“买来又不打开来用，真是抠门。那家店的门面五年前被拆除，现在那边修了步行街，已经面目全非了。”
　　“哎，这就是缘分不到啊……”同事也不知道是真同情还是假同情，拍了拍他的肩，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唐然茫然地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
　　缘分吗……

　　大学毕业后唐然没有和他大部分同学那样留在南方，而是毅然选择回家乡。
　　由于毕业证过硬，毕业成绩可观，加上他本身素质也不错，很快就找到工作做起了销售客服。
　　从二十二岁做到快三十，从没动过跳槽的心思。
　　倒不是他没有什么野心，实在是公司无论福利待遇还是前景都很好，真跳了，他怕他会后悔。
　　况且就名气而言，公司排得上全国百强，大老板更是名人，经常出席各大慈善捐款活动，听说前不久还资助了一所什么什么机构，有望成为本年度感动中国的人物。
　　这周周一的例会开到尾声，大老板突然出现，把公司几个经理一群骨干吓得全没了瞌睡。
　　苍天，大老板该有好几年没亲自出现在员工会议了吧？天上确实只有一个太阳没有两个三个或者更多啊。
　　大老板坐在一旁边，听完总经理最后的发言后站起来说：“听说我们公司有位多才多艺的员工会手语？”
　　唐然一愣，随即条件反射地丢了一把眼刀给那个多嘴的同事。
　　直属上司立刻举手，“是的，我们部门的唐然精通手语。”
　　大老板笑得没了眼，“很好很好，唐然是哪位？来，跟我来一趟。”
　　唐然在众人的注目下站起来，突然有种念书时被老师抓起来回答问题的感觉。
　　他跟在大老板身后慢慢地离开会议室，大老板挺着个啤酒肚边走边说：“我刚资助了一家听障朋友专业培训机构，他们希望我们公司能吸收一些他们培训出来的人。正好如果采用残疾人员工，在交纳税款方面也会有些好处，我就让他们选一个人来试一下，你负责和他沟通，有没有问题？”
　　大老板都开口了，有问题也要让问题变得不是个问题。
　　唐然点头，“没问题，绝对没问题。”
　　大老板笑呵呵地走到一间办公室前，“他就在里面，你们先认识下。”
　　唐然拉开门，大步走过去，对着那个刚从沙发上站起来的人打手势：你好，我叫唐然，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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