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若凌君

　　狭窄的空间里，身体动弹微乎，似乎被千斤巨石所困禁着。眼前乌黑，伸手不见五指，又一片死寂，呼唤得不到任何回应，久而久之便不再叫唤。

　　意识足够清醒，正是如此，才更加痛苦。

　　她孤独，她惶恐，她无数次觉得自己支撑不下去了，可又不知怎样才能解脱自己，只能如同死尸一般，年复一年溺在无止境的黑暗之中。

　　月光照在她的脸庞上，是转瞬之间的事情。月色的光线令她那久不见天日的眼睛无法适应，疼得流泪，可她不愿将眼睛合上，生怕合上了，眼前的景象也跟着消失了。

　　耳畔的虫鸣声是那样的动听，风触碰肌肤的感受是如此的令人陶醉，空气不再沉闷无味，肺腑里游走着森林的气息……

　　睁着的双眼在错愕与茫然之间徘徊，竺姒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那一刻的不真实感，让她痛哭起来，可哭着哭着她又笑了起来，不知情的人只会认为她疯了，可又有谁能够理解她现在的心情？哪怕万分之一，那人也会跟着她一起落泪大笑。

　　她宛如新生的孩童，仰头张望。

　　现在是什么时候？距离那场战争过去了多久？

　　一定很久很久，整个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失去了圣灵族的灵气滋养，万物的生机都暗淡了，乏味了。

　　她活动着僵硬的身体时，耳边传来了刷的一声，是动物钻进灌木丛的声音。

　　她寻声望去，带着泪花的眼睛里是抑制不住的兴奋。此时不远处传来起伏的脚步声，她还没转过身去，便被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直直穿过了身体。

　　竺姒先是一愣，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她已不再是活物，只是灵魂。

　　她朝男人跑开的方向看去，他还在跑，头像拨浪鼓似的左右环顾，似乎在寻找什么。

　　紧接着，身后又跑来一个男人。不同于第一个，他的脚步一轻一重，低头一看，竟然是大腿受了伤。他捂着正缓缓流血的伤口，颠拐着身子跑着。

　　竺姒讶异他们到底在追什么，为什么连伤口都不管了？什么东西比性命还重要吗？

　　她下意识抬手，施展不出任何法术的她，又恼又难过，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男人咬牙切齿的表情。

　　她不死心，低下头还想再试，身旁的草丛中忽然跳出一个影子，她抬起头，只见眼前多了一个人。

　　那人身后扎着一条凌乱毛躁的长辫，看背影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对竺姒来说，这是个缩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龄，可女孩做的事，却颠覆了她的认知。

　　女孩手中抓着一块被粗布包着握手处的破瓷片，锋利的边缘此时正插在那男人的后颈里。

　　竺姒吃了一惊，眼见女孩迅速将手撤离，随着瓷片的拔.出，颈脖里的血倏地朝外喷涌，在安静到只剩呼吸声的夜里，那血潺潺流出的声音格外刺耳。

　　男人直直地倒在地上，身体轻微地抽搐着，他双眼充满猩红地瞪着女孩。

　　被看着的人并不胆怯，她在调整自己的呼吸。

　　女孩满身狼狈，身上散发着阵阵腐肉的臭味，仿佛在坏掉的肉汤里闷了三天三夜。

　　她不发一言一语，直直盯着那男人，待男人彻底咽气，她才将眼睛从地面离开，看向了另一个男人离开的方向，脸上显现出了气恼。

　　她并没有丢下手中的“武器”，而是继续握着它，朝陌生的方向疾跑。她跑得飞快，逃命一般，也许是竺姒太久没有活动，她甚至跟不上女孩，被远远甩在后头。

　　竺姒之所以会跟着这女孩，是因为她从女孩体内感受到了圣灵族的气息，她是她的族人，是她的家人。

　　情怀抵过了害怕，她只想追上女孩。

　　不想女孩忽然刹住了脚步，只顾追她的竺姒也跟着顿住了身子，没能控制好身形的她，猝然向前倾倒。

　　趴在地上的她有些晕头转向，视野里不仅仅是女孩的破烂草鞋和她沾满污垢的脚趾，还有几双精美简洁的长靴朝她的方向走来。

　　竺姒抬起头，只见一慈眉善目的男人，正看着女孩。他的气质绝非普通人，若是与方才那两个仆从模样的男人相比，他就是那坐拥一族的族长，自带尊荣，又不失雅道。

　　他的体内涌动着次灵族的气息。

　　他的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流露着次灵族气息的男人，他们看着虽然也是沉稳的，却不如为首的男人从容。其中一人，在男人的示意下，将手中抓着的东西提到了女孩面前。

　　竺姒借着月光仔细去看，发现那竟然是一颗人头！

　　头颅底部断开的地方看起来极其怪异，像是被人生生从脖子上拔下来一样……竺姒感到一阵惊恐，让她毛骨悚然的，是一旁的女孩，她正眯着眼睛打量着面前悬空的人脸，一副欣赏且享受的表情。

　　竺姒认出来了，这颗头的主人，是方才从她身上穿过去的男人的。

　　头颅像是见面礼，眼前的人给女孩留下了好印象。她露出了笑容，但只是对站在最前的男人展露了笑意，她说话的声音稚嫩清扬，“大叔，你认识我？”

　　男人仍旧是一副慈祥的模样，他的面相即便不是在笑，也会流露出笑意，这令他看起来非常和善。他缓缓摇头，说道，“我只是有些事情想问问姑娘。”

　　“你问。”面对他们，女孩一点不怯场，反而自在得似乎她是所有人的主人。

　　“姑娘不要急，能不能先让我知道你的名字？”他一边温和地说道，一边引着女孩朝来的地方走去，也就是竺姒出现的地方。

　　女孩确实不急，于是与他交谈起来。“叫我小七就可以了。”

　　“小七。你手上的是什么东西？”

　　闻言，小七把手摊开，手上是被粗布缠了半边的瓷块，皮肤上的血迹还没干，而血色的背后是一道被撕裂的伤口。

　　男人的脸上是心疼的表情，就像是父亲替自己的女儿感到伤心似的。他抬起手，不知做了什么，那伤便凭空消失了。

　　小七颇感意外，抬头又是一笑，“大叔你很厉害啊。”

　　男人笑得温柔，“小七，你想学吗？”

　　接下来他们说了什么，竺姒完全没有注意，因为她与小七的身体触碰到了！

　　就在刚才，竺姒摆动的手臂与小七擦身而过，那一瞬间，小七僵了一下，虽然她刻意地躲开了，虽然她很快又专注于男人的话语，但竺姒还是发现了。

　　小七能碰到她！

　　她能碰到！

　　这惊喜程度不亚于竺姒重见天日。

　　竺姒试探性地在小七眼前挥手，她没有反应，竺姒干脆一把拉住小七的手，她果然被拽住了！

　　被拽回的那一刻，两人对视了，小七的眼神聚焦在了竺姒身上。

　　“你能看见我！”竺姒大叫一声。

　　小七的异常被男人关心，他担心地询问道，“怎么了，小七？”

　　“没事。”小七忽视了竺姒，她控制着自己的笑容，对男人说道，“大叔，你到底要问我什么？”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刚才被小七杀死的男人的尸体前。

　　尸体流出的鲜血，引来了地上的蚂蚁，蚂蚁沿着血迹，从脖子的孔洞钻进爬出，竺姒看得很清楚，其他人却没有这么好的眼神，所以被恶心到的只有她一个人。

　　她还想对小七穷追不舍，可眼前的场景令她不得不趴在树干前干呕。

　　小七瞥了眼竺姒，嘴角的笑意更深，似乎很得意，可接下来，她便觉得腹中一阵轻微的恶心。

　　“小七，你刚刚在这里，有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吗？”

　　小七当然知道他说的是正在难受的竺姒，于是她轻笑道，“大叔，我没有什么怕的东西。”

　　她到底是个孩子，认真又轻视地说起这话，让人忍俊不禁。

　　男人大笑一阵，“小七，好孩子，刚才你不是说想学那些法术吗，不如你跟我走吧。”

　　小七低头看着那具尸体，沉默了一会儿，抬头问道，“你住在哪里？”

　　“小七，你知道苍芫派吗？”

　　小七显然愣了愣，随即嗤笑道，“原来你们也会杀人。”

　　原来，眼前的男人是苍芫派的掌门。

　　最后，小七随着他们离开了。令竺姒意外的是，临走时，小七居然偷偷地朝她使了个眼色，那是让她跟上的意思。

　　于是竺姒跟了上去。

　　距离颇远，他们御剑而行，明掌门担心小七第一次乘剑会承受不住，于是紧紧护着她。竺姒倒是没有这个烦恼，她自己会飞。

　　她这并不是法术，是她族天生便能够在灵气当中遨游，如同鱼儿在水中漫游一般。

　　来到苍芫派后，明掌门亲自将小七带到了她要住的房间里，给她找了件合身的门中衣物，让她洗浴后，能够像丢掉旧衣一样，将过去的不幸丢掉。

　　实际上，很容易就能从小七的情况看出，她无父无母，生存环境恶劣，同时也没有任何自由，才会有从那两个男人手中逃走的一幕。

　　果不其然，经过一番调查，小七的身世确实如此。

　　明亮的烛火将整个殿宇内照得通亮，几个时辰前眉眼慈善地与小七告别的明掌门，此时仍然是一副和善的模样，但自现威严，坐在殿宇高堂上的座椅前，俨然是一派之主的气势。

　　方才追随他的两人，是他的左膀右臂，此时站在堂前的阶梯下。

　　其中一人刚从外进来，到明掌门眼下便欠身行了礼，随后说道，“禀告掌门，法阵附近没有发现司神兽的踪迹。”

　　另一膀臂，也就是先前提着人头的男人，他听见这话，不耐烦地皱眉，“法阵被触发之后，肯定放出了什么东西，那小孩不肯说，我们就上刑，打到她说。”

　　“小七对人谨慎，又沉得住气，你对她打骂，她会招吗。”掌门对他说的话不以为然，说起小七来，却是眼中含笑，似乎很喜欢这个孩子。

　　“据说这样的阵法，不仅封印着司神兽，还封印过圣灵族，她放出来的，也许……”

　　“什么圣灵族，圣灵族早就灭绝了，怎么连你也信。”

　　“安静。”掌门顿了顿，说道，“小七，她体内的气息很是特别，我让你们去调查她的身世，都查到些什么？”

　　烛光之下，竺姒正站在那，她浑身被照得通明亮，地上却不见半点影子。她受小七的嘱托，来打探情况。

　　小七很快就接受了竺姒的存在，她还告诉竺姒，两人的身体之间有着某种联系，导致感知相通，又威胁道，若是竺姒不去听取明掌门他们的谈论，便利用这点，让她痛不欲生。

　　从没受过恐吓的竺姒，一下子便被吓住了，乖乖听从了小七的命令。

　　竺姒找了好一阵才找到明掌门的所在地，听见他们说起小七的身世，立即竖起耳朵认真听了起来。

　　“调查很顺利，她是当地女阁的贡子。”

　　他还要说话，却被另一人打断。

　　“她看着也就十二三岁，也能做贡子？”

　　“是，这些小孩只要来月事了，就可以做贡子。”

　　竺姒并不知道他们所说的贡子是什么意思，只是原话照搬的告诉小七，也询问她这词的意思，只是没有得到想要的解释。

　　“她在做贡子前，是当地有名的孤儿。”

　　“有名？怎么个有名？”

　　另一人又插话，明掌门看了他一眼，他便紧了紧嘴，不说话了。

　　原来，当年小七的娘亲怀的是龙凤胎，但与她同胎的男婴在初生时就死了，并且死的蹊跷，至于是哪里蹊跷……因为当时巫妖横行，什么怪异的事情都会引起人潮危机，所以小七家藏得紧，事情又时隔多年，所以没人能说的出详情。

　　第二年的时候，她娘又生了个女儿。

　　在小七六岁时，这个女儿被灵族吸了魂魄，但没有吸取她的。实际上 ，是因为小七拥有灵族的血脉，灵族不伤同胞，她才逃过一劫，可当时没有人清楚其中的缘故，又有人将这件事情与那死去的男婴联系起来，于是大家都觉得她有问题。

　　不知是谁传了这么个谣言，说是小七的体内住着杀死男婴的恶魔，得到了喜好女婴的巫妖的喜爱，所以才会幸存下来。

　　不仅周围的人对她又恨又怕，就连她的父母也开始相信这个传闻，将她看作恐怖的存在。

　　他们的第三个孩子是个男孩，为避免小七威胁到这个孩子，两人下定决心要把她丢掉，但是失败了。

　　小七没有死，她在女婴坡活了下来，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走回去的，总之她就是靠自己回了家。

　　最后是小七的父母离开了住处，带着他们的儿子，只把小七留在了旧屋里苟活。

　　小七每天靠偷抢别人的东西生活，成了人见人厌，却又害怕的存在。

　　她是被强行带去女阁的。

　　当地的女阁名为姰楼，而经营姰楼的，是一家姓陆的人家，陆家有一子，在外私定一妻，名为白秋娘，但此女生不出男婴，于是，受当地的习俗限制而无法入嫁陆家。

　　白秋娘家中落难，又遭陆家子冷落，于是带着她的女儿们住进了一片满是破瓦烂砖的穷人区域里。

　　这片穷人区域里，小孩都怕小七，大人也会略行躲避，无论这片房子里的人换了几回，都是如此。

　　白秋娘初到时，听人劝，也对她有几分避讳，家中东西常被偷取，她也只能自认倒霉，可家中姑娘轮番被欺负了几次，她终于不再忍受。

　　她一直观察小七，一直等待，待小七符合了姰楼的要求，便联合街坊邻居一起将她关起，送去了姰楼。

　　对于进入姰楼的女子，不论是自愿入宅，还是坑蒙拐骗，姰楼的管理者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小七闹的动静太大，若不是因为白秋娘拿出自己与陆家的那点关系，恐怕这事就做不成了。

　　小七入姰楼后，生下过一子，为男，但刚出生便被她摔死了。

　　此事使姰楼的人大怒，与她同居的人永远不会忘记那日的场景。

　　小七被送回来时，浑身上下没有一块皮肤是好的，全都皮开肉裂，有些伤口还挂着被撕裂的肉块，血肉模糊……

　　此次出逃，没人知道她策划了多久，也不知道她为此做了多少准备，结果很顺利，她借着搬运女婴尸体的车离开，虽然在途中被发现，却仍然从两个壮硕的男人手中逃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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