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迟迟

　　百年校庆，学校提前一个月发了募捐信函。校门口的红榜上，红底黑字写着捐款信息，毛笔的油墨还十分的新，下边还有一个小括号：排名不分先后，仅以时间为序。开始只有一张红榜，半个月左右便贴了一墙。我在上面看到了我爸的名字，捐款数字后面跟着好几个零。说起来我爸并不是我校学子，这是我妈妈的母校，所以他这么捐款，倒是让我摇了摇头。我拿着马克笔顺势在后面多添了几个零，第二天那些个红榜就被揭了下来，换成了繁体字记账。
　　高中部的街舞社和音乐社为了争校庆演出名额，节目调了三轮，谁也不肯让谁，等到节目单发到各班时，两个社团的节目成了串烧。
　　学校里张灯结彩，还找人写了新的校歌，让音乐老师一句句的教唱，常年封闭的校史大厅也开放了，杰出校友就印了一墙。大厅里还放着一架古钟，木制的地方已经有些朽烂，还缠着一段红绸子，那红绸上似乎是写过字的，开头的地方写了“卿卿”二字，再往下都变成了一团一团的黑墨。据说是学校建制初期，就是用这口钟报时。
　　校庆当天，嘉宾席就设了八十多个。来了好些只能在电视里才能见到的人。
　　大会第一项，升国旗唱国歌。旭日东升，国歌声中，红旗飘扬。
　　大会第二项，唱校歌，音乐老师的教学成果显著，八千学子歌声嘹亮：
　　西山苍苍，南江泱泱，铜钟低震，岁深回响。
　　古杏拥阳，书声朗朗。丹桂映月，青春飞扬。
　　百年树人，灯烛辉煌。正尹学子，扬帆起航。
　　勿以年少轻岁月，休等白头空悲切，奋进向上。
　　不惧浮云遮望眼，需立潮头勇担当，真理曙光。
　　百年正尹，源远流长。
　　正尹学子，长风破浪。
　　百年正尹，东升朝阳。
　　正尹学子，凌云直上。
　　百年校庆，属实让人振奋，与有荣焉，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自豪的神情。

　　学校领导一个接一个的上台发言，回溯校史，展望未来。只是简单介绍到场嘉宾就花了四十多分钟。
　　等到大会进行到第六项：学生代表发言时。我看见谢迟站在主席台的楼梯下整理领结，等到主持人说：“下面请初中部学生代表：初二六班，谢迟同学，上台讲话。”谢迟把逐字稿放进口袋，走上台阶，站在移动发言台后，调整了一下话筒的位置：“尊敬的各位领导，来宾，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好！我是来自初2010级6班的谢迟。今天，我很荣幸地站在这里，代表正尹中学三千九百五十二名初中学子为母校的百年华诞送上最诚挚的祝贺！
　　回望百年，一代代正尹人……”
　　谢迟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的广播里传来，清澈中带着少年独有的沙哑，像冬日里破冰的暖流，腊月里的和煦春风。日头攀升，霜雾也渐渐散开去了，谢迟目光坚定，注视着远方，一举一动无不向前辈和同辈们展示着新一代正尹人的最佳风貌。
　　“……往事如歌，唱不尽先辈光辉岁月，未来如诗，待我辈续写时代新章。承前启后，我辈任重而道远；薪尽火传，愿母校桃李愈芬芳。”
　　谢迟讲话完毕，下了讲台，面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起身时和我四目相对，一片掌声之中，我朝他挥了挥手，他快速地眨了两下眼睛，下了主席台，回到学生代表的方阵里。
　　徐识斜着眼看我，他那嗓子这辈子估计都难好了：“写得不错嘛，藏着掖着的，以为丑媳妇不敢见公婆呢。”
　　谢迟的发言稿是我写的，换了一个学期的物理笔记，写完的时候，徐识说他自己作为我们班写发言稿最多的人，非要审阅一下，免得我让谢迟丢人。我和他唇枪舌剑大战一番，以稿子最后被谢迟放进书包夹层里作罢。
　　我也斜睨着看他：“没见过这么刁钻的公婆。”

　　孟尹被选去参加初中部的压轴合舞了，正尹传统，每个班出一个人，重在参与。大冬天的，一群小姑娘穿着的民族服饰，随着歌曲翩翩起舞，冻的鼻尖通红。孟尹无疑是最出挑的，即使放在人堆里，也能一眼看到她。
　　大会一直到下午一点才结束，学校放了十组礼炮，彩带漫天飞舞。孟尹回来的时候，已经把冬季校服外套裹在身上了，身边跟了一个穿着高中部校服的男生，走进了我才认出来，是去年全省英语演讲比赛高中组的前三，叫邢泽。我招呼了他们：“学长好。”又问孟尹，“谢迟没跟你们一起吗？”
　　孟尹摇头：“谢迟好像还在帮忙收拾会场。”
　　还没问完，徐识也跟学长打了个招呼，寒暄了几句把他们送走了，然后把我扯到一边：“谢迟跟他们一起干嘛！”
　　我便和徐识坐在地上，伸着脖子等谢迟。等了三分钟，便被劳动委员抓去清理垃圾了。
　　彩带扫到第二筐的时候，听见一群女生的嘻笑声：“谢迟人可真好啊，还是学生代表……”我听见谢迟的名字便抬起头来，看见是一群女孩子正簇拥着李丹，往我们这边走。李丹身上那件外套我一眼就认出来是谢迟的，右手臂处有一个黑色的小熊贴画，还是去年他见义勇为衣服蹭破了，在校门口的文具店我给他挑的。她们还在说：“……这要是谈恋爱，得多有面儿啊……”
　　路过的时候，李丹停下来和我打招呼：“林洮，轮到你们组扫地啊？”
　　我“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她的外套上，她便又说：“这外套是谢迟的，我的放教室了，一会儿就还给他。”
　　徐识破着嗓子：“垃圾真多，林洮，你扫不扫，赶紧扫完走人。”
　　李丹便向我道了别，一群人往教学楼走了。
　　那些女孩的嘻笑声还在我耳朵里回荡：“……谢迟多好啊，李丹，你和他站一块真像一对……”
　　徐识便说：“这群人可真能胡诌。”
　　我把最后一点垃圾装进桶里：“谢迟是挺好的啊，人又没说错。”
　　徐识的白眼翻了一个又一个，沉默着不说话了。
　　我和徐识回教室的时候，李丹正好来还谢迟的外套，谢迟还没有回来，李丹想在教室门口等一下，徐识说不用麻烦了，便把谢迟的衣服拿了进去，班里同学的口哨一个比一个响。
　　陈晨拍着桌子问我：“那个李丹怎么回事啊，十二班的第一名？天天没事儿就往我们班跑。”
　　我说：“我哪知道？”我上学期还以为她对徐识有意思呢。
　　谢迟回来的时候，提了一袋纪念品，看见我正撕他衣袖上的小熊，抠了半天没有抠下来：“你们拿回来的？我还以为丢了。”
　　陈晨说：“不是你借给李丹了吗，就上次和我们一起周末补习，这次和孟尹一起跳舞，十二班的第一名。”陈晨的嘴突突得很快，生怕谢迟想不起来，把李丹的情况如数家珍。
　　谢迟说：“没有，我帮老师搬东西，穿着长外套不方便，脱了放那里，回来就不见了。还以为被谁顺走了。”说着把衣服往身上一套，“真冷啊。”还摩挲两下右臂的小熊，压得更实了。
　　“这，老师给的，大家分了吧。”谢迟把口袋放在桌子上，里面是学校的百年校庆纪念周边，帆布袋，徽章，U盘，钢笔，应有尽有。
　　我拿了一个U盘，上面还印着正尹的校徽。也没东西可存，便一直扔在抽屉里了。

　　生日那天，游子晏伙同孟尹、谢迟等人给我挂了一条横幅：热烈庆祝林洮同学生日，下边还有一行小字，代许愿望，五元一条。这横幅挂在一众未撤下的校庆横幅中间，到下午的时候才被领导发现，撤了下来。游子晏被老师敲着桌子警告，再有下次就请家长了，他一边满口答应，等到下午放学的时候，又花了十块钱在广播站给我点了首生日快乐歌，我无以为报，只能也花了十块钱给他点了一首感恩的心。倒是从那以后，学校的歌单变得丰富起来，隔三差五就能听到生日快乐在学校回响。

　　十二月底的时候，C市下了一场雪，是我来C市以后，第一次见到雪。这雪不算大，也不算小，倒是把屋檐和树杈都落满了。全校都激动起来，这南方的城市，就是飘点小雪，都能引起全校轰动，更不要说这种能积起来的雪了。学校通知说停课半天的时候，大家一窝蜂的就冲出去了。大多数是在走廊上看，或者是打着伞进了露天，等到雪再厚一点的时候，同学们便去了操场，打起了雪仗。蒋非锐问：“林洮，打雪仗去不去？”
　　我说：“太冷了，不想动。”
　　谢迟也没见过雪，跟着大家一起站在走廊上看，我觉得冷极了，便没有出去，隔着玻璃窗看见他伸手在走廊的沿儿上抓了一小把雪，送进来给我看的时候，已经捏成一团冰了，再一会儿化成一滩水从缝隙里流走了，只剩下手湿漉漉的。
　　我说：“这雪其实挺小的。”
　　谢迟便问我：“你见过大雪？鹅毛大雪那种？”
　　我说：“见过啊，很久之前就见过了。B市冬天经常下雪。”
　　谢迟又问：“你喜欢下雪吗？以后回B市吗？”
　　我摇头：“太冷了，不想回去了。”
　　他便拿过我的保温杯，晃了两下：“没水了，正好我也没水了，我去接热水。”
　　我便也起身和他一起去，谢迟便问：“不是冷吗？”
　　我伸了伸懒腰：“活动活动。”
　　雪花落在肩头，保温杯的热气却蒸腾向上，化作一缕缕烟雾，消失不见。
　　期末结束的时候，我还有些不舍，只觉得这时间过得太快，像长了翅膀，飞得不见了。徐识和谢迟又是并列第一，被学校邀请去了冬令营。孟尹一家报了东南亚旅行团，去热带过冬了。游子晏被她妈妈拎回了B市。百无聊赖的我报了一个速写班，等到林眠来接我的时候，我已经画了十一幅大作了。林眠让我也给他画一幅，我问他我能不回B市过年吗？
　　林眠说：“今年不行。”又说，“再等等吧。”
　　我便胡乱画了一幅丁老头，并在旁边打了个箭头，写上林眠的名字，送给他当新年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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