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妙的觉醒

　　九月的天气，太阳落下去时已经有些凉意。温懿浓把白色的有线耳机塞进耳朵，双手插进校服衣兜里面。步子拖得很慢，脑袋昏昏沉沉。

　　图像交错着上浮。许秋雯让人捉摸不透的深邃眼睛，掐着香烟等她时的懒懒慵倦，以及倚着木门侧身邀她进门时的袅袅身姿，这些画面交替地在她的脑海里凸显，放大。

　　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将许秋雯的形象和自己父亲的图像拼凑在一起。

　　太悬殊了，不是吗？

　　她以为像许秋雯这样自由浪漫的灵魂，总该遇到一个差不多的好先生，那个人无论如何，也多少该要懂一点她的画。

　　她了解自己的父亲，知道他无论如何也看不懂许秋雯的画，甚至可以想象到温柏川站在许秋雯的作品前麻木和无动于衷的样子。

　　温懿浓知道，秋雯姐姐的作品里，藏了太多精巧细腻的东西。仔细望进去会发现，颜料下面盖住的是隐蔽爱意，一种包罗万象的爱。

　　不止描画无垠宇宙或复杂人类，还渗透着她对路边野花小草的微小喜爱，一树一菩提的悲悯。

　　而温柏川注定不会懂得这些东西。

　　那个男人只是对自己过分喜爱，而对世界过分冷漠。

　　小学某天，小狗去世，温懿浓哭得伤心，他却只是淡淡一句：“爸爸在给你买一只一样的。”

　　淡漠如他，以为狗只是狗，一只会汪汪叫着摇尾巴的低等生物，随便新的一只都能用作替代。

　　温懿浓惊异于父亲情感上的麻木。就那一刻，温懿浓已经发觉，温柏川的情感世界，向来是灰秃秃的废墟一片。

　　温柏川的脑袋里是尘土覆盖的灰色废墟，而许秋雯的世界是有鸟语花香的鲜亮色彩。

　　温懿浓因而困惑，如此天差地别的两个人，怎么可以像父亲描述的那样，不堪地把各自身体勾连在一起。

　　女孩几乎是行尸走肉般地坐上了地铁。

　　当时正值晚下班的高峰，地下穿梭的列车像一排高速行驶的人肉罐头。

　　愁眉苦脸的人们捧着手机挤进去，在拥挤中耗尽最后一点力气。

　　大人们拖着沉重步伐面色冷硬，宛若玻璃罐里的过期黄桃。外表状态上虽然有着大都市的光鲜爽滑，内里却已经麻木腐烂掉了。

　　温懿浓在车厢里扶着栏杆，耳机音量开到百分之八十。被大人们的坏情绪传染，她理了理校服的衣摆，苦笑一下，把脸上挂上忧郁的招牌。

　　然而和大人的愁容又终究有不同。大人们发愁是麻木的，有活该我在人间受罪的认命感。

　　她的脸上却多出少年人的不解神色，残存有“我不相信生活竟会是这样”的乐观抵抗。

　　她不相信许秋雯会是那样的人，也不愿相信爸爸是出轨的人。

　　走出地铁时天色已晚，晚霞明明同那日一样有鲜艳的橘黄晚暮，她却终究没有办法找回当时在高速路上疾驰的自在心境。

　　驻足看了一分钟斜阳，温懿浓才深吸一口气，终于拔开沉重的步子。

　　顺着主街走了十几米，转弯，往小胡同儿里面钻去。

　　书包上的小老虎挂饰笑得天真无邪，随着女孩步伐的频率一晃一晃。仿佛当真不知背后的主人此刻双唇轻抿，眉毛又是如何蹙紧。

　　终于走近那间画室，没等温懿浓做好心理准备，女人憔悴的身影就已经闯进了她的视线。

　　她停住脚步，远远看见许秋雯坐在门阶上的清颓侧影。

　　女人背部挺得很直，颈项微倾，低眉看着自己的鞋尖。手里仍掐着一支烟，吸一口气，望一眼斜阳。吐一口烟，又垂头看着脚面。

　　和等自己那天的慵懒状态不同，今天缭绕在她周身的气息很苦，夕阳被烟雾熏得发黑。

　　温懿浓微微发怔，站在远处凝神。她呼吸变得很慢，生怕吵到女人的忧郁。

　　要向女人讨一个答案的念头，被眼前的场景压了下去。

　　她觉得有些事是不必问的。

　　至少在这一刻，似乎不需要女人开口解释。

　　单看她孤独哀愁的样子，温懿浓就笃信这不会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更不会像温柏川的龌龊描述中说的，“双手攀着他的脖颈……”，温懿浓不想再回忆那些龌龊词语，她就是相信，秋雯姐姐做不出那样轻佻的动作。

　　站在胡同口，默默等了一支烟的功夫。女人弯起手指，轻掸了掸烟灰，又用修长的手指捏着烟头在石阶上蹭了一下。

　　烟头的夕阳被蹭灭了，女人终于站起身来。

　　温懿浓于是下意识地往旁边墙壁处闪了闪，等了几秒，整顿精神，才假装自然地朝许秋雯走过去。

　　许秋雯感觉到声响，转过头来。看到来者是温懿浓时，神情微不可觉地动了动。

　　下午才将检举温柏川的报告提交给学校，现在女孩就独自来寻她了，不必问，也心知肚明女孩的来意。

　　“你来了。”许秋雯声色冷静，“有事问我，对吧。”

　　女孩点点头，她的确是想要来问许秋雯要个答案的。

　　旋即又使劲摇摇头，方才看见许秋雯望着夕阳出神的样子，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原本有事的，现在没有了。”温懿浓说。

　　“嗯？”许秋雯没听懂女孩话里的含义，继续按照自己的猜想询问：

　　“没有吗？”她笑了笑，“我猜，关于我和你父亲的关系，你现在是来向我求证。”

　　温懿浓只好点头：“是，”答完，又立刻急着补充：“不过，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对吧？”

　　女孩用肯定的语气说出疑问句，先抛出的其实是最乐观的一种猜测。

　　女人看着她，脑袋凑近，仍盯着看，直盯到女孩心里紧张发毛，才收回直勾勾的视线，轻笑一声：“发生什么呢？”

　　许秋雯语气中是明显的调侃，对着温懿浓校徽下面的数字看了看：“初二，对不对，让我听听，你都知道些什么呢？”

　　温懿浓抿着嘴唇不出声。她看着许秋雯的眼睛，摇曳着轻浮的浅笑，仿佛自甘堕落的风尘女子。一颦一笑，颇为玩味。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好不好，”温懿浓几乎在用哀求的语气发音。

　　“秋雯姐姐，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的。”她眼眉低下去：“事情不是外人说的那样，你和我爸爸，嗯…就是温柏川……”

　　话没说完，声音已经弱到没有。温懿浓说不下去了，她毕竟还是太小，没有学会如何启齿去复述那些令人难堪的话。

　　女人听完，仰起头，自嘲似的笑得轻蔑：“没有错啊，就是你想的那样。”

　　“你说的那种关系，我们发生了。”说出这一句时，许秋雯尽量淡定，然而鼻子还是酸得发疼。

　　那夜撕裂的痛楚转移到此刻的心脏，她极力掩饰，才避免眼角泛起水光。

　　温懿浓听见她的答案了。

　　她低着头，看着小白鞋的鞋带，精致的蝴蝶结上沉积了灰。

　　半晌，才弱弱低喃：“那，总不是你自愿的，对吧。”

　　许秋雯感觉到心脏像踩空一样，猛然一颤。“自愿”两个字，像戳破了她的最后一点克制。

　　许秋雯向后撤了一步，站到第一级石阶上，换出生硬的口吻，下出逐客令：“温懿浓，你还小，我没有必要和你解释。你现在走，我不和你讲更难听的话。”

　　她倒退着又上了两级台阶，背倚着木门，像在对温懿浓说，又像说给自己听：

　　“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你情我愿的事。还有，艺术就是用来骗人的，我骗过你，我的画也骗过了你，你千万不要以为自己很懂我。”

　　她连珠炮般接连地放出狠话，才碾平自己心里因被女孩信任而泛起的涟漪。

　　她怎么能被仇人的女儿感动。

　　“许阿姨。”温懿浓终于改了称呼，不再亲昵地叫她秋雯姐姐，“对不起。”

　　很莫名其妙一句对不起，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可看到女人有些失控的样子，她下意识地说了。

　　道歉，也许为自己，也许替父亲。

　　她方才亲耳得到了确切的答案，答案却和自己的期待截然相反。因而心里更烦乱了。

　　“你不用赶我，我自己会走。”

　　出门，天已经全黑了。

　　回家的步子比来时更加沉重，心里头最后一点希望也暗了下去。她敬爱的许秋雯老师，和她的混账父亲搞在过一起。

　　温懿浓噤了噤鼻子，轻嗅九月的黑夜，晦暗的天色灌得她鼻腔窒息。

　　而背后，许秋雯推门走进屋内，身形狼狈。

　　她的眼角簌簌滚下两行泪珠，抽噎的心脏跳动着替她点头，点头应女孩那一句“不是自愿的”

　　她多想承认，是，哪怕是谎言，是自欺欺人，她还是想说，那不是她本愿。

　　“吴悠，你再等一等我。”她终于在无人的时刻低喊出声来。我会撕破他的伪善，你等等我，你再等等我。

　　她不敢轻举妄动，还是要等，要看他忍耐的限度，等他回应的力度。

　　报复温柏川，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事。

　　在温柏川嘴里，还藏着别的没掏出来的，久远到几乎溃烂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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