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移，白云飘

　　夜晚的西贡，那么的喧闹繁华。这一切，都与己无关，她感伤不已。

　　晴子去阿越的公司找他，前台秘书说他已经下班走了。

　　他不是一向都要加班的吗？怎么这么早离开……

　　打他电话也打不通，他去哪里了呢？

　　阿越是去国际学校找阿云了。

　　阿云那天清晨离开阿越家之后，的确就开始回到工作岗位，上了几次课了，精神状态嘛，根据青美的观察，时好时坏，有时候一个人走在路上都会笑，青美从后面拍她几下她都没回过神，有时候又像个木偶似的坐着发呆，完全没有表情。

　　阿越给他打过几次电话，她没接，就是因为这样，阿越才找到学校。两人沿着一条清静的校园小径走了一段，阿云说，我想，我们还是不应该在一起，没有这个缘分。

　　阿越逼问，为什么？！是因为他父亲吗？

　　她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就是默认了。

　　阿越真是搞不懂，怎么那晚的亲密之后，又变成这样了呢？原来她是因为这样突然离开，突然又冷淡他。他说，你要我怎么做？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和吴志强来往了，他怎么说也是我的父亲，我总不能杀了他吧？

　　沉默。还是沉默。

　　他是在她的沉默中负气离开的。

　　晴子找阿越，是想邀请他参加自己越文学习班的结业晚会。既然找不到，她只好自己去了。

　　晚会在一个高档酒店的摩天会议厅举行，各种肤色，来自不同国家的学员，男男女女，在豪华的大厅里又吃又玩的，水果，海鲜等熟食摆满餐台。他们这一期的班上的同学，都不是普通学员，大多是各国公司驻越南的高层。

　　晴子到的时候，大厅的音响已经打开，有人端着餐盘寻觅美食，有人端着红酒穿梭应酬，有人已经找到舞伴随着音乐跳了起来。这种社交场合，晴子已经很久没有经历了，她给自己拿了点吃的，一个人找个空位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走向前来，礼貌地向她伸出手，说的是日文：“我能请您跳个舞吗？”这声音她记得，这人是野泽，他也是日本人，在这里负责一个品牌超市的多家连锁店。野泽是个很热情的人，此前多次和晴子套近乎，邀请她出去吃饭，游玩，理由是，他们是同乡，在异国应当多多熟悉，彼此照应，每次她都客气地拒绝了。但是这次，大庭广众之下，她怎么好当着众人拂了野泽的面子呢？她点头同意了。

　　晴子在野泽的带领下，来到人群中，极力装作自然礼貌地配合对方，跟着音乐舞动起来。

　　靠得这么近她才发现，野泽有很重的口臭。晴子努力屏住呼吸，想坚持跳完这支舞，不想因为自己异常的表现让对方觉得难堪。

　　可她还是没能坚持到最后，强劲的呕吐感一阵阵袭来，使她没有预兆地甩开野泽的手，匆匆跑到卫生间，大吐特吐。镜子里的她面色苍白，这一吐把精气神都给耗尽了，此时疲惫无力，她补了点妆，实在是不想回到大厅了，于是就从卫生间侧面的过道偷偷溜了出来。

　　一个女人独自走在夜晚喧闹的大街，又穿着高跟鞋，过了几条街，晴子很快就走不动了。这几天一直没找到阿越，让她心烦意乱，隐隐有种担忧，她感到，阿越的身上发生了一些新的，至少是需要他投入注意力的事情，应该….跟女人有关。

　　阿越，他在哪里？他始终不属于她，就像这个城市，也不是她的城市。夜晚的西贡，那么的喧闹繁华。。这一切，都与己无关，她感伤不已。

　　她拦了一辆三轮，也没说去哪儿，只让师傅带她看看西贡的夜景。

　　师傅慢悠悠地蹬着车，这种要求的客人他也不止一次遇到，反正专门往那些标志性的建筑前面过就行。

　　晴子想着心事，目光落在街边的建筑和人群中。

　　这一晚，晴子遭遇了一场无妄之灾。车祸发生在歌剧院附近那条街，责任不在她乘坐的三轮，是一辆载着个大冰箱，火急火燎不要命超速行驶的摩托。

　　警察当即通知了晴子在越南的联系人----阿越。

　　阿越出现在病房的时候，晴子已经从昏迷中醒来，小腿骨折，医生已经给她打上石膏，说是最快也要十天半个月才能拆了，什么时候能恢复正常走路，目前也说不好，要看愈合的情况，与后期拆绷带后病人功能锻炼的频率，耐力这些都有关。

　　阿越查看了晴子脸部的小伤口，又转到床尾看了看她的腿。

　　夜已深，晴子已经完全忘记了身体上承受的痛苦。

　　对于她来说，可谓福祸相依矣，总之，她在心底认定，是福不是祸。

　　后半夜，阿越没有回去，在病床前守着她将就着睡到了天亮。

　　接下来的日子，阿越下班之后，都在医院照顾晴子，尽心尽力，无微不至。他没有理由不照顾她，以前在日本，他生病，晴子全家也曾精心照料，再说了，日本公司那边也几次委托阿越照顾她，于公于私，这都是他的责任。

　　晴子说想吃寿司了，阿越专门开车到西边的一家日本人经营的寿司店买来两盒。她尝了两个果然很喜欢，阿越怕她吃多了，不让她再吃，说先喝点水，然后又给她洗水果，晴子喜欢越南的小菠萝。

　　喝药是最困难的，晴子嫌苦，不肯喝，每次总是试图左推右推的，直到阿越有点生气了，她才不得不乖乖地喝掉。很难讲，她到底是真的觉得苦，还是借此撒娇，以获得他的关注。可能后者居多吧，她偷偷观察他的表情，享受这个过程，他的语气，严肃中有点命令，有点宠溺。

　　他呢，他也愿意哄着她，迁就她。他欠她的，实在是很难有合适的机会偿还。

　　两周后，晴子能借助拐杖下地进行短时间的活动了，阿越陪着她到医院的小花园做康复训练。起初她疼得要命，阿越鼓励她要坚强，咬咬牙忍过去前几阵痛慢慢就会适应了，她表示痛得受不了。阿越半哄着半吓唬她说不好好复健，后面走路会有点瘸，她含泪点头。前几次的尝试，晴子还是不能很好地把握平衡，经常摔在阿越的怀里，弄得一颗心乱跳，又尴尬又甜蜜，阿越倒像没事一样，他的目的只有一个，让她尽快恢复正常行走。他把她扶起来，让她再试，两人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地练习。

　　晴子勉强能甩掉拐杖了，于是训练就变成来回慢走，这个时期对于晴子来说，跟谈恋爱没有什么区别，他们每天在草地花丛散步，从工作中的事，聊到工作以外，她要吃什么，要做什么，阿越没有不依的。

　　时间一天天过去，晴子的腿慢慢好起来，医生说再留院观察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她兴奋地从医院的花园小径的这一头跑到另一头，阿越看着她恢复如初，心里的担子也放下来了，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晴子来回几趟，弄得气喘吁吁，额头也出了汗，阿越连忙制止她，让她别跑了，每天运动量不能太多。两人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晴子说：“谢谢你！”

　　阿越微笑：“看到你又能跑能跳，我就放心了，不然，我怎么向你父母交代。”阿越说这个话，原意是想说在日本的时候，你们一家那么照顾我，你来了越南，我怎么能让你瘸着腿回去。

　　晴子听到“向你父母交代”，又结合阿越这段时间对自己的种种，她按照自己的意愿理解得更远了一点，她的头轻轻倚过来，靠在阿越肩上。

　　这个大胆的动作让阿越心头一震，姑娘这样明白地表达，他再不表态，事情将无法收场，对她的伤害会越来越深。

　　于是，他委婉地道出了他和阿云持续多年的分分合合。

　　讲到已经死了五年，又死而复生般活回来的阿云再次出现的这一段，晴子已是泪眼迷离，低喃：“我出现得太晚了……”又说：“你们的故事太传奇了，你应该去找她。”

　　两天后，晴子出院了，住在阿越为她租一个高档小公寓里。阿越从家政公司另外请了一个人照顾她，他自己每天也会过去一趟。慢慢地，晴子好得差不多了，走路已经恢复正常，看不出腿曾经受过伤。

　　阿云下班后一个人到学校旁边的街道散步，忽然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上车！”命令的语气，是阿越，他骑着摩托车等在路边，看样子是专门等她的，说完扔过来一个头盔。

　　阿云接过头盔，在他坚持和逼视的目光下，机械地戴上，坐到了他的身后，他今天穿着白衬衫，闻一闻，还是那个味道。

　　阿越走的这条路，是通往市中心的，她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

　　天气不错，阳光没有那么猛烈，市中心这一片商业繁华地带，永远都是人潮涌动，车水马龙，各种车辆的刹车声，喇叭声，人们交谈的声音，呈现一副很热闹的景象。

　　偶尔被摩托车大军给挡住，不得不从汽车的夹缝中溜过去。现在的阿云，已经不害怕堵摩托了。不过有几次，阿越走得好险，她不得不搂紧他的腰。车速不快的时候，她还会观望这些人群，形形色色的车辆从她身边驶过。

　　刚过去的这辆车，老头带着一个老太太，老太太靠着他的后背睡着了。

　　又过来一辆，车上摞了五六箱水果，芒果，番荔枝，牛奶果什么的。

　　紧接着是一辆载着小鸭苗的摩托，小鸭们嫩黄的羽毛在阳光下特别柔和……..

　　阿越在一家“洗摩房”前面停下来，把车交给洗车小弟，拉着阿云往步行街那边走去，像那些前来逛街消遣的小情侣一样。

　　阿云想问“不是说好了不见面吗？”，想想，有必要问吗？难道这段时间，她没有期待着他来找她吗？

　　卖沙冰的那家店前，稀稀落落地有几个人在排队，阿越拉着阿云，排在队伍后面，轮到他们的时候，阿越买了一个榴莲沙冰，递给她，两人在步行街踱着碎步前行。

　　许多时候，相爱的两个人，从分开到和好，是不需要正式道歉，明确告诉对方我们和好吧，这和两个普通朋友的和好完全不一样。也许，一个微笑就够了。阿云和阿越的误解，就是在她咬了一口沙冰送到嘴边时，那个突然展现的笑容，稀释和溶解了这些天的试图分离。

　　又来到了一幅巨型的山松海报前，阿云停下脚步，仰起头看那上面的签名，想努力记住这位歌手的名字。阿越也随着她的目光仰视，但他并不认识这位明星，对于这些娱乐消遣的信息，他也并不太关注。

　　两个人漫步在街头，融入川流不息的人群和来来往往的车辆之中。

　　“想吃河粉吗？”他问她。

　　“嗯。”她矜持地点头。

　　还是那家河粉店。

　　老板生意还是很好，不知道是没留意还是假装没认出他们，老板夫妇没有过多地注意，也没有向他们投来不一样的眼神。他们就像普通食客一样，找桌子坐下，去点河粉的时候，老板还是常规的一句：“牛肉粉还是鸡肉粉？”

　　阿越回答：“一碗牛肉，一碗鸡肉。”

　　阿越给她端来一碗，又转身去把自己的那碗端过来。

　　还拿了一些新鲜罗勒叶，小米辣，加在阿云那一碗里面。

　　两人像初次约会一样的，吃着吃着，还假装不经意地偷窥对方。

　　吃完河粉，阿越又骑车带着她去秦婆经常摆摊的那几条街转悠，可惜运气不好，没有碰到秦婆，可能她已经收摊了吧。

　　整个一天，他们穿越这个城市，寻找过去的记忆。阿云玩得很尽兴，也累得不行。入夜了，阿云坐在摩托车后，趴在阿越的背上睡着了。人在极度兴奋后，加上适量运动，很容易疲乏嗜睡。阿越骑着车往自己家的方向返回，一路上阿云都趴在他后背上，下车了她还迷迷糊糊的，揉揉眼睛，又靠在他身上，半睡半醒。两人进了电梯，阿越按了按钮，电梯缓缓上升，阿云在电梯里也是整个人依偎在他身上。她又像以前那样，有他在，什么都不想操心了，什么都依赖他。

　　阿越感慨地露出个笑容。

　　终于到家了，阿越先把她弄到沙发上，阿云倒头就睡。他摇摇头，然后又把她抱到卧室，脱掉鞋子，放到床上，自己也在她身边躺下。

　　阿云次日醒来，阿越已经做好了早餐。烤了几片面包片，煎了蛋，两杯不加冰的椰子汁。

　　这样的清晨真是格外惬意，阳光打在餐桌上，照亮了阿云的脸庞。

　　“好像烤得有点过了，尝尝。”阿越递给她一片面包，自己也拿了一片，表情夸张地吃了起来。

　　吃得差不多的时候，阿越突然说：“以后我都早起给你做早餐，我们好好生活，不再背负上一辈的恩怨了，好吗？”

　　“嗯。…..还是…..我早起给你做吧。”

　　他笑了：“你哪里起得来！”

　　她也笑了，笑中有泪，他起身走过去，替她擦掉了那滴还未落下的泪，哄她：“好了，不哭了啊，没事儿了。”

　　然后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崭新的手机，递给她。这手机，就是巨幅海报上宣传的那个牌子，那个叫山松的男歌手做的广告。阿越说昨天看到她一直在看这个手机海报，趁她去上厕所的时候，悄悄买的。

　　她看的是手机吗？

　　不，当然不是。不过要到很多年以后，她才把这里面的故事告诉他。后来阿越说，我当时想，你莫不是爱上了海报上那个男人？不过呢，看他的长相吧，没我帅，所以我又想，你看上的，应该是那个手机，没想到，原来是这样。

　　阿越办公室，屋子宽敞朴素，一贯的灰白色调。

　　他很忙，他和阿云之间，总是阿云在他的办公室等他完成工作。他有时候忙得都没时间和她说上一句话，阿云就自己待在一旁，帮他收拾整理，或者看书备课什么的等着他。前台小姐知道阿云和老板的关系，对她非常客气，每次都泡来咖啡，又热情地拿点心什么招呼她。

　　遇到他出去工作，她也安静地待着等他回来，然后一起去吃饭，吃完饭，他再把她送回学校。

　　这天，他外出还没有回来，阿云在一张办公桌前，摊开学生的作业，一边批改一边等着他。

　　晴子进来的时候，阿云刚好看完一本作业，伸着懒腰，眼睛也慵懒地眯着，一眼看到晴子，她惊了一下，站起来和对方打招呼：“您是来找阿越的吧…..他一会儿就回来了。请这边坐….”因为知道两人的关系，阿云称呼阿越“吴先生”，直接说了他的名字。

　　把对方让到沙发待客区，阿云泡来两杯茶，放在茶几上，在晴子的对面坐下。

　　“你是阿云吧？阿越跟我讲过你们的故事。”晴子感觉在哪里见过阿云，这会儿怎么也想不起来，毕竟没有像这样正式地打过照面。

　　“他也跟我提过你。”

　　“你真幸运，他也很幸运！”

　　“他…..很欣赏你。”

　　阿云不知道接什么话了，好在晴子直入主题：“我是来和他告别的，我一会儿就要去机场了，晚上八点钟的飞机。”

　　“怎么……这么急….”

　　“我在这边的工作差不多完成了，是该回去了。”

　　“可以，多玩几天…..我们带你到处玩玩。”

　　“谢谢，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那…..我给他打电话，让他马上回来。”

　　“不，不，你帮我转告他就行了。”晴子坚持不让阿云打电话。两人又客套了一会儿，晴子就告辞了。

　　晴子走后，阿云还是给阿越打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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