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未央

　　第三章慈母的面具（上）
　　颜炳文迈开两条长腿拼命在街上跑着，外套早脱下来攥在手里，随着奔跑的步伐大幅度晃动着。阳光灿烂的初秋，白T恤的胸前早已被大片的汗水浸透。
　　拦辆出租车当然可以快很多，可是他身上已经一分钱都没有了。他掏空了恺哥和自己的口袋才勉强交了医院的押金。
　　“妈的！”颜炳文忍不住在心中咒骂，“他们是在抢钱吗？”
　　他拿了恺哥的钥匙去他家里翻了个遍。他知道恺哥从来只会把钱放在一个饼干桶里，反正他从来也不会有太多钱。可他还是不死心地乱翻了一通。没有，除了饼干桶里的三千多块，再没有钱了。
　　而他自己，早就预支了修车厂一万多块，扣到每个月的薪水都是零。
　　此刻，他第一次明白钱是多么重要。自己的技术又根本没有代替恺哥出赛的资格。
　　借是不可能借到了。
　　除非是高利贷！
　　颜炳文有些瑟缩，他还不想拿自己的命去冒险。
　　只剩一个人可以而且必须帮恺哥了。
　　颜炳文不停地跑，嗓子都有些发紧了。
　　他当然也可以缓一缓，慢慢走到那片高级公寓小区。医院并没有真的催得那么急。可是他停不下来。
　　虽然恺哥从来没承认过，可是颜炳文早就知道了这个秘密。他狠狠地按下了502室的门铃。
　　门开了，一张经过仔细打扮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的脸探了出来。她凝神看看，毫不客气地皱起了眉头，“怎么是你？”
　　“伯母。”
　　“快走快走！不要再来找我们琪琪了。”纪如凤说着就要带上门。
　　颜炳文一把拉住门把：“我不是来找江岫琪的。”
　　“那你想做什么？”纪如凤明显有些戒备。
　　颜炳文深吸一口气，脑中又回想起一年前她让自己离开江岫琪时，对自己嫌恶又轻蔑的冰冷嘴脸来。她反复强调着一个没有学历又没有家世的流氓混混怎么配得上自己在重点高中就读的女儿。
　　“你配不上琪琪！”
　　“她是要出国的，你不要耽误她。”
　　“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也不照照镜子！”
　　一句一句全都在颜炳文脑中回荡着。
　　“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这就是纪如凤留给颜炳文的最后一句话。
　　颜炳文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垂下眼不去望这精明妇人的眼睛，直截了当地开口：“何纪恺是你儿子吧！”
　　纪如凤一怔，面色一下子暗如死灰。
　　“瞎说什么呢！快走！”
　　纪如凤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上了脑袋。她以为已经忘掉的事，她完全不想再要的过去——为什么会找上门来？这小子到底想要什么，威胁她吗？要钱？还是要跟琪琪在一起？不，不行，不可能。纪如凤脑中一片混乱，无意识地拼命想要把门关上，躲进自己的家。
　　颜炳文探出一只手用力挡住半开的门缝，压低声音道：“江伯母，如果不想让左右邻居看笑话的话最好请我进去。或者，你要跟我去外面找个地方坐下来谈也可以。”
　　颜炳文顿一顿，又补充：“你要是不愿意的话，我倒是不介意在你家门口大吵大闹的。你知道的，我本来就是个小流氓嘛！”颜炳文故意露出痞气的笑容，强调着当初纪如凤对他的评价。
　　在家门口大吵大闹！纪如凤一下子被吓醒过来，木着脸松了手。
　　颜炳文又笑笑，也不脱鞋，径自走进了客厅。
　　江岫琪的父亲，这个家庭的男主人是一家大型外资公司的中层。虽然算不上有钱，可出身于这样家境的江岫琪相对于在这个城市底层挣扎的颜炳文来说，也的的确确算是两个阶级了。那天，当江岫琪神神秘秘地把他带到家门口时，他才知道她是要跟父母摊牌。她知道了她的母亲找过他，她不服气，她要跟他在一起。
　　那天，颜炳文的头始终低垂着。
　　今天，他才真正第一次看清了这间客厅。布置得颇为富丽堂皇，即使颜炳文这样的外行也看得出花了不少钱。这一眼，更坚定了他达到此行目的的决心。
　　“你儿子出了车祸。”颜炳文直挺挺站在房间中央，艰涩地开口。
　　纪如凤冷哼一声：“想说什么痛快点！”
　　颜炳文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他一路跑来，很累也很渴，可是都不及纪如凤对恺哥的冷漠让他难受。
　　“你能不能拿钱出来帮他付医药费？”
　　“哈！”纪如凤僵硬地笑了一下，“我没有钱，你选错了人。”
　　“你如果不信，可以自己去医院看。恺哥现在躺在床上，骨头都断了好几根。”
　　纪如凤不耐烦地打断他：“我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颜炳文几乎想给眼前这个中年妇人一拳，以前她再怎么羞辱他他也没有过这么强烈的冲动。他甚至为她的话觉得自卑，暗暗承认自己的确给不了江岫琪幸福。他还一度以为她的确是个一心为女儿着想的好母亲。可是，哼，她的真面目原来是这样的。
　　“你既然承认他是你的儿子，可以见死不救吗？”
　　“他又没死。”纪如凤安然坐到沙发里，“我跟何四海离婚都快20年了，儿子是判给他的。还找我做什么？”
　　颜炳文紧紧握住拳头，压抑着自己的怒火：“恺哥的爸爸死了六七年了。你如果不愿意白给的话就当借好了。”
　　纪如凤强自镇定，“我没有钱。”
　　她当然很害怕颜炳文真的会把她当年抛夫弃子的事大肆宣扬。琪琪的爸爸从来不知道她的过去，她当年骗了他。她不知道他得知真相后会有什么反应，他脾气虽然温和却相当爱面子。何况，左邻右舍几乎都是他公司里职位相当的同事，只要有一个主妇听见，一传十，十传百，只怕他们一家再也没脸在此立足。
　　可是，她必须先搏一搏，总不能一上来就直接屈服了吧。给了一次钱，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这会是一个无底洞，她没有能力去填。
　　“那恺哥怎么办，接下来的住院费怎么办？”
　　颜炳文向来是个嬉皮笑脸，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他的愤怒喊不出来，他只是用忽然变沉的嗓音质问。
　　纪如凤低头想了一下，站起身进房间拿了薄薄一叠纸钞出来，丢在茶几上。
　　“这里有两千块，我只有这么多了。”
　　她不能一分不给，那样恐怕他不会走。可是更重要的是只能给一点点，要让他明白再也诈不到什么好处。
　　颜炳文毫不犹豫地捡起钱，轻浮地一笑：“看来剩下的，我只能去问江先生要了。”
　　纪如凤脸色变了变，“他不会信你的。”
　　“哦，是吗？”颜炳文挑起一边眉毛，“那要试了才知道。”
　　颜炳文转身就要往门外走。
　　“等一下，”纪如凤大叫，她没想到颜炳文真的这么无赖，“你总该考虑一下琪琪的感受吧。”
　　这是她最后的一招，事实上颜炳文对女儿的感情也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颜炳文停住，江岫琪纯真的笑脸浮现在他的眼前。琪琪知道自己美满家庭背后的丑陋真相后会有多难过，自己的母亲瞒着所有人抛弃过一个幼小的异父哥哥，今天，又要再一次抛弃他！
　　瞬间，何纪恺流着血昏迷的脸盖过了江岫琪美丽的脸。这是颜炳文第一次面临一个人差点死去，所受到的冲击远胜于跟江岫琪的最后一次相见。虽然，当时也相信那是永世不见的离别。
　　颜炳文并不回头，手伸向了门把。
　　“钱，我一定要拿到，不管从谁手里。”
　　“你这个无赖，骗子，你是在敲诈我！”纪如凤气得浑身乱颤，“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这种小流氓根本就是人渣！”
　　颜炳文用力拉住门把支撑着自己，缓缓道：“不错，我就是这样的人。为了钱，再卑鄙的事我都肯做。”
　　颜炳文猛地转过身，“你呢！我给琪琪面子叫你一声伯母，可是你他妈根本不配。从头到尾你问过恺哥一句吗？你一心只有你自己，你的面子，你的钱。你亲生儿子出车祸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差点死了！你连提都不提。你根本不配做个妈!”
　　纪如凤藏在厚厚粉底下的脸涨地通红，歇斯底里的大喊：“滚！滚！”
　　颜炳文的心猛跳了两下，他并不敢保证江父是不是一定会花钱买下这个秘密，好保住家庭的平静。他只见过他一面，从头到尾几乎都是纪如凤在滔滔不绝，而这个一家之主只是坐在一旁皱着眉头抽烟。他完全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万一结果是鱼死网破，他们宁肯撕破脸皮也不拿钱出来的话，他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筹钱了。
　　颜炳文试探着扭动了门把，纪如凤泪眼模糊地一下子扑上来挡在了门上。
　　她终究还是沉不住气了。

　　唐绍衡坐在办公桌前用力揉着太阳穴，整个上午他的心都很乱。幸好，今天的工作很清闲，病人的恢复情况都还不错，不至于会因为他完全不在状态而出什么问题。
　　“阿唐，不去吃饭吗？”坐在唐绍衡对面的曹曦婷招呼着。她是唐绍衡的同班同学，又同时分配进了这家医院。每次提起这一点，她总是夸张地大呼：“缘分啊缘分！”
　　刚进大学时，曹曦婷就对唐绍衡表现出非同寻常的主动和热情，一时全班同学包括老师都认定他们两个是男才女貌，天生一对。唐绍衡自己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曹曦婷对自己有好感，甚至还认真思考过该怎么婉转地拒绝又不伤害她。可是一段时间下来，曹曦婷却就此保持着这段距离不再靠近。于是，两人的关系直接跨过了男女之情上升为知己，跌破了所有人的眼镜。很久之后想起，唐绍衡仍会暗笑自己当时的自作多情。
　　“哦，你先去吧。我一会儿就来。”
　　“你没事吧？”曹曦婷认真盯着唐绍衡的脸，“你整个上午都心不在焉的。”
　　唐绍衡勉强笑笑：“没什么，可能昨晚没睡好。”
　　七年的朋友，曹曦婷不可能不了解他。
　　果然，曹曦婷不再多问，独自去食堂吃饭了。
　　唐绍衡站起身来，向窗外望去。今天的天气真的很好。秋天，大概也是一个适合恋爱的季节。
　　他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夏幼薇就是去年的秋天。他被分到住院部实习，那个时候夏幼薇也刚从肿瘤病房调到外科病房。初见面他并不觉得她有什么特别，不过是一个年轻秀丽的同事而已。
　　过了没几天，正好轮到两个人一起值晚班。他在办公室闷得发慌，想到夏幼薇勉强也算是同期的新人，就溜到护士台找她聊天。现在想来，一向持重谨慎的唐绍衡都对自己的这个举动感到不可思议。带班的金护士本就是个老油条，比新人们更对什么纪律规章没兴趣。一望见唐绍衡便贼贼一笑说要巡房去，径自站起来走开了。
　　夏幼薇抬头看到唐绍衡的瞬间微微有些诧异，但还是坦然地露出了笑脸。两个人是怎么打破沉默的局面的，又聊了些什么，唐绍衡今日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他唯一留下的印象就是自己和夏幼薇居然十分投契。他们两个都算是安静的人，但两人在一起却似乎总不会有冷场的时候。
　　唐绍衡很好奇夏幼薇为什么要主动申请从肿瘤病房调到外科。
　　“这里多是些意外受伤的病患，即使是手术完才送来，换药时也有很多血肉模糊的伤口。你不害怕吗？”
　　夏幼薇垂下长长的睫毛：“在那边，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绝望，包括他们的亲人。就算嘴上说什么坚强乐观的人，还是会在晚上躲在被子里哭。那种明知道结果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太沉重了。我受不了。”
　　唐绍衡无法不认同她的话。长期住在肿瘤病房的癌症患者能有几个走出去的呢？明明害怕着死亡，却要抱着渺茫的希望欺骗自己。反复忍受病痛和化疗的折磨，只是为了挣扎求生。可是结果呢，再怎么熬，受再多苦，绝大多数人的结果也不过是多拖延了一段痛苦的时光而已。
　　“可是，这里不同。”夏幼薇的语气忽然轻快起来，“在这里，我看到的是希望。每个经历过意外活下来的人，似乎都笑得更认真更努力。在他们脸上，我看到的是一个个未来。”
　　这一段话，立刻又拉回了唐绍衡刚刚低落下去的心情。
　　因为重获新生才格外珍惜。唐绍衡看着自己的双手，而让他们康复起来的使命就落在了所有穿着白袍的人身上。
　　从此，他似乎也在每一个笑着向他道谢后出院的病人脸上看到了灿烂的明天。夏幼薇说的对，有生命才有一切。既然我们活着，就要把握住幸福。
　　玻璃窗的映照中，不自觉的浅浅笑容浮上了唐绍衡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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