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与灰

　　回到车上后，叶知言启动车，看了看副驾驶，忽然觉得车上有些安静。她打开车载，钢琴曲缓缓流淌，听了几秒，觉得烦躁，关了音乐。

　　她开车到了跟姜屹读过的小学，把车停在大门口的树下，从大门口往里望，操场上空无一人，只有升旗台上的红旗在迎风飘扬。

　　忽然想起来，今天是周末，学生们都已经放假在家玩耍了。

　　她读小学的时候，学校门前还有一整排的树，树枝高大茂盛，遮盖了学校的大门和保安室，以及门口的那两头石狮子。

　　现在的树枝被修剪得整整齐齐，没有了当初那种庞然大物的感觉。

　　它的树枝也已经罩不住大门和保安室还有石狮子了，而是被阳光笼罩。

　　隐隐约约的，她似乎看见六岁的她靠在石狮子上哭。

　　刚上小学那会，班上有几个男同学很爱欺负她，为首的叫张沉，喜欢揪她的小辫子，她忍无可忍，气得告诉老师。

　　老师批评了他们，当时他们也跟她道了歉。

　　可那几个男生当着老师的面一套，背后又是另一套。

　　那几个男生跟她道了歉后，开始变本加厉地欺负她。

　　每天在她回去的必经之路堵她，撕她写好的作业，抓乱她的头发，然后取笑她是个爱打小报告的胆小鬼。

　　特别是张沉，总是阴阳怪气地让她快哭快哭，他就喜欢看她哭。但她每回都把眼里的眼泪忍了下去。

　　因为作业被撕，她只能厚着脸皮问赵椿要钱买新的，一开始赵椿骂她几句就会给她钱，再后来问的次数多了，赵椿就怀疑她骗钱。

　　“叶知言，你是不是学坏了？怎么天天买作业本子？你当你妈开银行的啊？”

　　赵椿扯过她背上的书包，拉开拉链，倒出她书包里的书本，铅笔盒跟书本散落在地上。

　　赵椿戳了戳她，质问她：“你作业呢？这个月给了你那么多钱，怎么一本新作业也没有？你是不是骗钱去买什么东西了？”

　　看着被扔在地上的课本，她觉得很委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低着头，老实地说道：“作业被同学撕了，他们每天都欺负我。”

　　她想让赵椿去学校帮帮她，六岁的她觉得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要是家长去管管，说不定那些人就不会再欺负她了，她也不用每天担惊受怕自己的作业本被撕掉，不怕被他们揪小辫子。

　　赵椿并没有像她希望的那样关心她，而是对她说：“人好好的干嘛撕你的作业？”还生气地把她的书包扔到沙发上，“给我把书捡起来，天天就知道哭哭哭，别人六岁是什么样，你再看看你自己。”

　　她蹲下，捡起地上的课本，还在妄想赵椿会去学校帮她讨公道，小声地解释着：“他们欺负我，我告诉老师听，他们就撕我的作业报复我，我没有错，都是他们的错。”

　　“他们为什么欺负你？”赵椿不耐烦地说，“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他们怎么就欺负你一个人？怎么不去欺负别人？”

　　赵椿的这些话打碎了她的希望，她只能默默流泪，低头不再说话，那天赵椿没有再给钱给她买新的作业本子。

　　第二天，她撒谎说忘记写作业了，老师用尺子打了她的手心。

　　晚上放学，张沉又带着男同学们堵住了她回家的路，翻她的书包却没有找到她的作业本，或许是想到她早上被老师打手心的事，他们像是明白了什么，取笑起她来。

　　“叶知言，你家是不是很穷啊？”

　　“该不会是没钱买作业本，所以骗老师说你没有写作业吧？”

　　“哈哈，看来明天又要打手心咯。”

　　“我们可是有很多新作业本子的喔，你求我们，我们可以考虑每个人送你一本作业本，哈哈哈。”

　　她气得从他们手里抢过她的书包，可回去的路被他们堵死了，她只得又跑回了学校。

　　学校里的学生已经走了七七八八，大门也准备关了，她只好坐在石狮子旁默默地流泪，觉得自己很可怜，没人疼，还老是被欺负。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言言。”她忽然听见有人叫她。

　　抬起头，看见姜屹穿着蓝白校服站在她面前，他眼中满是担忧地问道，“谁欺负你了？”

　　没等她回答，他蹲下，从书包里抽出纸巾递给她，她没有接，因为有人关心，她反而哭得更大声了，想把心中的委屈都哭出来。

　　姜屹看见她没有接纸巾，便帮她擦了眼泪，又不嫌弃地帮她擤鼻涕。

　　他和声地问道：“告诉哥哥，谁欺负你了？”

　　她把所有的委屈都发泄出来后，才一抽一抽地说：“我的作业弄丢了。”

　　“是在学校弄丢的，还是在路上弄丢的呢？”他问。

　　那个时候她没想过他为什么这么问，想也没想地说：“在路上弄丢的。”

　　他点了点头，说：“哥哥能看看你的书包吗？”

　　她想也没想地把书包递给他。

　　他打开她的书包，查看了一下，之后他从他的书包里拿出三本新的作业本放到她的书包里，再拉上拉链，把她的书包还给了她。

　　他没有再往下问，等她背好书包，他拉她起来，说道：“哥哥送你回家吧。”

　　她又被那几个男生围堵，在她奋力的反抗下，姜屹给她的作业本还是被张沉撕碎，甚至比往日撕得还要碎。

　　那个时候，她不知道姜屹在后面看着她，或许是姜屹不想让她看见他打人的样子，不想让她为他担心，在男同学们撕完她的作业离去后，姜屹在另一个岔口堵住了那几个男同学。

　　他把那几个男同学打了一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欺负了他们好一阵，男同学们自顾不暇，也没有再来找过她麻烦。

　　那几个男同学在姜屹的威武下，恍惚明白姜屹是在给她报仇，男同学们终于受不了，报告给了老师听。

　　姜屹被请了家长，男同学们说应该让她也把家长请来，因为姜屹是在给她报仇。

　　那时候她慌了好一阵，如果赵椿被请来学校，那她回家后，肯定少不了被骂，而且还会被赵椿体罚。

　　他们从一开始打架，她从来不在现场，姜屹一直坚持说他就是看他们不爽而已，所以他才打了那几个男同学。

　　姜屹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老师们当然不会信他会看不惯别人然后去打了别人，好在老师最后并没有让她请家长来。

　　再后来，那几个男同学再也没有欺负过她。

　　肖舒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来学校帮姜屹处理完事情后，肖舒还请她跟姜屹一起出去吃了烤鸡。

　　肖舒并没有因为姜屹打人被请家长这件事迁怒于她。

　　肖舒那天看起来很开心，点了很多东西给她跟姜屹，还揉了揉她的头发，温柔地说：“言言，阿姨一直以为哥哥是个温和的人，没想到他还有那么男子汉的一面。老实说，阿姨同意哥哥的以牙还牙，这样才能让那些霸凌你的人知道不能欺负你。”

　　肖舒又转头看向姜屹，“但是呢，妈妈还是要说一说你，打人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不能再用打人来解决问题了。想要保护妹妹，要有勇有谋，也要保护好自己。”

　　以前赵椿虽然让她跟姜屹一起玩，但却不允许她主动去找姜屹玩。

　　大概也是从这之后，赵椿经常让她去找姜屹玩，还让她对姜屹客气一点。

　　后来不久，赵椿升了个小小的主管，工资比原来的多了几百块。

　　也不知在车上坐了多久，叶知言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她的思绪被拽了回来，从包里拿出手机，显示是姜屹打过来的。

　　“妹妹，你什么时候过来接我？”他压低了声音在说话。

　　叶知言一看时间，下午三点。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若有似无地传来阿姨的声音，“姜屹，你上厕所半个小时了，有没有事啊？没事吱个声。”

　　看来他应该是躲在厕所里给她打的电话，然后不记得怎么使用手表打电话了，估计他摸索了半个小时，才无意中拨通了她的号码。

　　他像个给上级汇报工作的地下情报分子，催促道，“妹妹，你快点挂电话。”最后又补充一句，“妹妹，你记得一定要来接我啊。”

　　叶知言挂了电话，去超市买了菜，这才开车往托养中心方向去。

　　到门口时五点五十分，托养中心门口已经排了很长的队伍，她站在队伍后，不一会，托养中心的门打了开。

　　工作人员让家属登记，然后再认领家人。

　　到叶知言的时候，她往门口里望，看见姜屹也正好探出头往外找她，看见她后，他使劲朝她招手，“妹妹，妹妹，我在这里，我在这里。”生怕她看不见他似的。

　　一旁的人都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她沉着脸领他回到车上后，帮他系好安全带，沉默了会，板着脸说道：“我之前交待你的事，你是不是忘记了？”

　　姜屹茫然，脑袋一片空白，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叶知言说的是什么事，呐呐道：“妹妹，对不起，我不记得你交待我什么事了。”

　　叶知言提醒他，“你叫我什么？”

　　“妹妹啊。”他如实回道。

　　“我之前怎么说的？你之前怎么答应我的？在外面不能叫我妹妹，不然我会生气。”

　　他垂下脑袋，认错的态度很诚恳：“妹妹，我知道错了。”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又拼命摇头，“不对，是言言。言言，我知道错了。”

　　叶知言不再说话，启动车，朝家的方向驶去。

　　姜屹垂着脑袋，也一直没有再说话，过了一会，他斜眼看了一下叶知言，嘴巴张开，半晌，他又低下头，把嘴巴闭上。

　　叶知言趁等红灯的时候，暼了他一眼，发现他脑袋快贴胸口了，问道：“这样坐着不难受吗？”

　　他再次抬起头，口是心非地说：“不难受。”想了想，他小心翼翼地问，“我以后在外面不叫妹妹，也不叫言言，可以吗？”他一点也不习惯‘言言’这个称呼。

　　已经绿灯，叶知言启动车，过了十字路口，才说：“反正你不能在外面叫我妹妹。”

　　到家后，姜屹坐到凳子上，乖乖地等叶知言拿拖鞋给他换上，也乖乖地任她帮他洗澡。

　　两人都洗了澡换了衣服，这才往厨房走。

　　叶知言照例站在他旁边看他煮饭、切菜、炒菜，中间他忘记怎么做，或者做得不好的，她都耐心教他。

　　吃饭的时候，他望了望坐在对面的她，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勺子，可怜巴巴地问：“妹妹，我可不可以吃你碗里的饭？”

　　叶知言看他怕她生气的那个谨慎样子，心底一阵愧疚感涌上来，点了点头。

　　他从她碗里舀了一大勺饭，又从他碗里舀了一大勺放进她碗里还给她，两个碗里的饭似乎没变过。

　　“妹妹，你也尝尝我碗里的饭。”

　　往常他舀了她的饭，却从来没有说让她尝他的饭，她好奇地问：“今天在托养所里，老师是不是教了你很多知识？”

　　他似乎不是很想说托养中心的事，踌躇了一会，可能是怕她生气，还是说道：“阿姨让我们不要抢食物，拿了别人的东西要还回去。”

　　“所以你舀了一勺我的饭，也要舀一勺你的饭给我？”她问。

　　“嗯。”他把饭送进嘴里，细嚼慢咽起来。

　　叶知言喝了一口青菜汤，问道：“那今天你交到新朋友了吗？”

　　姜屹直白道：“我不喜欢他们，妹妹，你别提那里了，我要吃饭了。”

　　叶知言知道他反感托养中心，知道让他一下子接受跟她以外的人相处比较困难，但只要他愿意去托养中心，早晚他都会适应那里的生活的。

　　晚上，叶知言洗漱完进房间，姜屹早已坐在床头，手里拿着故事书，看见她进来了，朝她露出了个灿烂的笑脸，已经没有了吃饭那时候的阴霾心情。

　　小朋友生气来得快，开心来得也快。

　　“妹妹，你今天说答应我的愿望的。”他拍了拍他旁边的位置，“你给我讲完故事了，今晚上我要抱着你睡觉。”

　　叶知言早前也大概知道他的愿望是这个。

　　她爬上他的床，坐到他旁边，他把书放到她腿上，头枕在她的肩膀，双手环住她的腰，亲昵地对她说：“妹妹，我还要听兽人跟精灵的故事。”

　　叶知言上次已经把她知道的故事内容大概地编完了，她没玩过魔兽，只看过电影，再往下的故事梗概，她也不知道了。

　　想了想，她决定自己编一个故事。

　　二十分钟后，她被自己编的无聊故事弄得昏昏欲睡，侧头看了看姜屹，发现他眼皮已经合上了，呼吸均匀缓和。

　　把他放平到床上，她想悄悄回到自己床上睡觉，脚还没踏地，手就被拉住，身后传来呓语，“妹妹，你答应了要跟我一起睡觉的。”

　　叶知言只好躺回他身边。

　　他露出个浅浅的微笑，眼睛却没有睁开，一手把她拉入他怀里，安静地睡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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