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丫短篇

　　珞珞觉得她一整天都不高兴，就像现在这样，她站在台阶下，抬头看那扇紧闭的防盗门，上面写着“杨柳街78号”，她怀疑那真的是她家的门吗？她是今天早上才觉得这门开始变得陌生的，但是她那只有五岁的脑袋还想不出是为什么。
　　她再一次走上台阶，怯生生地娇唤：“妈妈……”只喊一声，嗓子眼就给堵了起来似的，叫不出来了。她皱着两道小小淡淡没怎么成型的眉毛，把耳朵贴上防盗门冰冷的铁条侧耳细听里面有什么动静，可是好象什么也听不见。她知道妈妈在家里，还有那个今天中午来到她们家的男人，人们告诉她那就是爸爸，其实珞珞没觉得那个人怎么就像她爸爸了。那个叫爸爸的男人乍一见她便把她捞过去狠狠地箍住，箍得她又闷又痛，气也喘不过来，珞珞嘴里哼哼唧唧地说：“有必要那么用力么？”吃完中饭，那个叫爸爸的男人说珞珞乖，一个人去上学吧，我和妈妈有话说。说完把她推到门外，“碰”地把门关上了。珞珞瞅瞅那扇门，它宛如一个敏感的老处女高傲地看着脚下的这个小家伙，然后珞珞叹了口气，紧紧书包，低着头拖着步子去上学了。

　　“妈妈……”这次她试探性地叫大声点儿，还是听不见来开门的脚步声，平常不是这个样子的。每天珞珞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让妈妈给她穿衣服，梳小辫准备去三水湾幼儿园。她总是家里第一个醒过来的人，她环顾了一下自己粉黄色的小卧室，并没有吃惊于早上醒来又是在这里，虽然她明明记得昨天晚上是躺在妈妈的床上睡着的。她把儿童毛毯裹在身上，然后跳下床去敲卧室门，她叫：“妈妈！”，假如第一声没动静，她再把嗓子提高一点点，“妈妈！” 这时候准有人来给她开门，或者是妈妈，或者是小姜阿姨。
　　小姜阿姨每天都在书房里忙着写啊，算啊，核对啊，妈妈去上班前就说：“小姜阿姨在工作，珞珞自己看动画片，不要去吵她。”可是珞珞看完动画片觉得闷，她就忘了妈妈的话去敲书房门了，她娇唤：“小姜阿姨，陪珞珞玩！小姜阿姨――”没敲过三下，小姜阿姨就笑眯眯地来开门了，妈妈回家时看见小姜阿姨还在和珞珞做游戏，没等她先开口，小姜阿姨就说:“只要珞珞那么可怜楚楚地娇唤一声，哎哟，我的心就融成水，就忍不住去开门啦！”小姜阿姨有一双“桃花眼”（妈妈这么说的），笑起来眯着，特别好看。
　　想完了小姜阿姨，珞珞觉得有点委屈。她在台阶上坐下来，儿童书包放在膝盖上，双手支着下巴开始想心事。每次她一摆这个姿势，小姜阿姨就在她旁边也坐下来用一双桃花眼斜睨着她，“干什么呢，珞珞？”珞珞说：“别吵，我正想心事呢！”妈妈听见了就在沙发上笑成一团，小姜阿姨于是瞪她：“不准笑，我们珞珞正想心事呢！她可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哲学家！”小姜阿姨很喜欢说“有史以来最”，“有史以来最开心的事”、“有史以来最好的人”、“有史以来最可爱的丫头”、“有史以来最完美的家”、……
　　珞珞双手支着下巴在台阶上坐了很久，天渐渐黑下来了，从她这里望出去，小巷尽头的那些杨柳树都摇摇摆摆起来，天气预报说傍晚会有雨，这场雨好象下了有一个星期了，早上好不容易要停下来的样子，现在又这样了，真讨厌！对面杨妞妞家的后窗打开了，杨妞妞正向她招手示意她过去，另一只手里还举着两根棒棒糖。
　　珞珞犹豫了一下，可是那扇好象锁死，锈死的门让她有点儿难过，渐渐黑下来的天又让她有点儿害怕，于是她就站起来，拍拍连衣裙上的灰，背上书包，向街对面跑过去了。
　　走到杨妞妞家的门口，珞珞看见妞妞爸爸坐在妞妞的小板凳上抽烟，珞珞有点儿为那张可怜的小板凳担心，因为妞妞爸爸的身子像极了一头豁嘴的大怪兽，小板凳好象随时会被“喀啦”一声压个稀巴烂。妞妞爸爸看见珞珞就怪怪地笑起来，更像一只豁嘴的大怪兽了，他说：
　　“珞珞啊，你爸爸妈妈把你关在门外啦哈……哈哈，哈哈哈……”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珞珞哼哼唧唧地嘀咕道。
　　珞珞有点儿怕他。她常常做一个噩梦，梦见妞妞爸爸真的变成了一只豁嘴的大怪兽，把她“啊唔”一口吞下了肚子。上幼儿园小班以前珞珞还不做那个梦。有一天傍晚她看见妞妞爸爸气势汹汹地从家里奔出来，妞妞一边跟在他后头拼命地追，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哭，她叫着：“爸爸――爸爸――你回来――你回来啊――”可是妞妞爸爸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巷子口。那个时候珞珞想，要是妈妈和小姜阿姨在前面走，她不用大哭大喊，只要那么娇娇地一唤，她们就停下来等她了。妞妞爸爸怎么这样？可怜的妞妞，她以后要和我一样没有爸爸了，可怜的妞妞，可怜的珞珞，可怜的……可是那天晚上妞妞失去的不是爸爸，而是妈妈，妞妞妈妈躺在玻璃棺材里被穿白衣服的人抬出去了，以后就永远不回来了。珞珞想，自己比她好一点儿吧，因为自己只是没有了爸爸，她一点也不可怜，她才不要爸爸咧。那天晚上珞珞做了一个梦，梦见妞妞爸爸变成了一只豁嘴的大怪兽，“啊唔”一口，就把珞珞吞下了肚子，以后珞珞看见妞妞爸爸，越来越觉得他像一只豁嘴的大怪兽。
　　杨妞妞让珞珞自己选一根棒棒糖，珞珞想要她喜欢的草莓味的，可是她想到妞妞也喜欢草莓味的，所以还是要了苹果味的。妞妞爸爸说：“别吃糖了，先吃饭吧，珞珞和我们一起吃吧。你爸爸妈妈忙着呢，一定没给你做饭。”说完又怪怪地大笑起来。珞珞说：“谢谢，我不饿。”然后她走到后窗那里，爬上靠背椅坐了上去，她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舔了舔，目光忍不住瞟了瞟对面那扇挂着“杨柳街78号”门牌的门。她想天都黑了，怎么妈妈还是不来开门呢？
　　她觉得今天一整天都不高兴，叫人丧气。早上的时候她看见小姜阿姨一脸不高兴地坐在沙发上想心事，妈妈讨好地把头枕在小姜阿姨的大腿上，抬眼去看她，可是一看见小姜阿姨那脸色，妈妈的脸就耷拉下来。两个人没精打采地想了很久的心事，最后小姜阿姨说：“就这样吧。”她这么说的时候妈妈就开始掉眼泪了，而且一直到小姜阿姨走了以后还掉个不停。
　　正在珞珞边抿棒棒糖边想心事的时候，天开始下起了毛毛雨，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口的路灯下，她没有打伞，但是背着那个珞珞妈妈送的皮包，她慢慢地走过来，皮鞋敲打着石板路，“嗒嗒嗒”地发出清脆的响声。最后她在“杨柳街78号”的门前停了下来，走上台阶。珞珞忘了抿手上的棒棒糖，欠起身子趴到窗框上注视那个身影。她知道小姜阿姨有她们家的钥匙，可是那个身影站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动不动，有那么一刻她好象要伸出手去敲门，怎么她没有钥匙了吗？那个身影在门前站了很久，最后只是伸出手去摸了摸那冰冷的防盗门和那个防盗门边的门牌，她好象在摸珞珞的小脸似的柔柔地，轻轻地，她又好象被什么东西吸去了力气，全身变得软绵绵了，她扶着墙壁站直，慢慢回过头走进了已经变得粗大的雨幕里。珞珞看见她挺得僵硬的背脊一幅随时要折断的样子，拖在雨水泥浆里的步子也沉甸甸的.
　　接着，珞珞好象突然明白过来了，她明白小姜阿姨不会再回来了。她从椅子上跳下来,一阵风似的冲到对面，她急急忙忙地去拍打防盗门，“妈妈！妈妈！……”不久以后一阵陌生的脚步声传向门口，那个叫爸爸的男人来开门了，但他只开了里面的门，还一脸凶巴巴的样子，说：“去，到对面去玩！”然后“碰”地又把门关上了。
　　珞珞看看紧闭的防盗门，又看看已经被雨幕遮掩得朦朦胧胧，在路灯下呈现一片黄色晕光的小巷，她突然冲向那个巷子口，嘴里声嘶力竭地哭叫起来，“小姜阿姨――小姜阿姨――你回来――一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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