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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问一别安好（一）
——之 真意委蛇怎辨清
小丙盼了一天，憋着一肚子委屈要跟她解释，她却总不回来，教人又急又恼，此刻见了正主儿，却急变作了喜，恼变作了羞，迎上去握住她的手：“怎么才回来啊……”这人的手却猛然一甩，像抖苍蝇似的，小丙没防备，被甩得后退两步才站稳，急忙抬头看去，孔权书步履不停，已略过他上了台矶。他开口要唤她，却哽在喉里发不出声。她头一次当着许多人的面丢开他。周围有人目光相碰，偷偷传递着什么讯息。他却死死盯着她的背影，心中只是茫乱的惊痛。廊下穿堂风凛冽，吹着她白狐狸鹤氅扑扑翻飞，如大鹏振展而开的双翼。有人抢上前打了门帘子，（殷勤知更。）鹏翼向后一收，无声的，她踱进书房里，却只能眼睁睁瞧着，瞧她头也不回，快要消失的背影。小丙再忍不住了，追至门前擎着帘子，向里微弱的唤：“大少……”孔权书终于回头，却看向他身边那人：“你跟着做什么？”
知更别过脸躲着丙公子，此时一怔，忙道：“我这就去服侍少夫人。（点明“少夫人”，说与众人听。）”却一回眼，正对上丙公子一双森然凤目，忙低下头，松了帘子跑开去。小丙回身，独立于书房门前，望着院里一班下人，恢复了冷冷的表情：“都傻愣着干什么？该干嘛干嘛去。”
见人群散尽，小丙轻手蹑步进了屋，沏一杯热茶，捧给桌前读书那人，站好，轻轻的唤：“大少……”狐毛大氅，静静栖息在椅背。望着她烛火下无动于衷的脸，熟悉又陌生，直触得心口阵阵泛酸，只想回到那曾几何时，任性的丢开手背过身去，等她从身后伸出双臂，无声将他揽回怀里，抱着他轻声的哄……却想起今夜此刻，她卧房里已睡着另一个男人……只得抿一抿嘴，忍下，轻轻跪下在她身前，试探的替她捶一捶腿，抬头问：“为什么不理我？”
她的脸近在咫尺，那眉眼早已分明于心，却还是忍不住贪婪的看，从这个角度望去，可以看见她颚下隐约一点小小的痣，不是常常为她整理衣领、擦洗脸庞的人，便断不会瞧见，恐怕连她自己也不曾发现。颈下那衣领，玄色绸缎，暧昧的光滑，金线缂丝，绣出喧嚣繁复的花纹，他双手曾细细的摩挲它们，探索这每一片缎每一根丝，解读它们传来的、她的体温。往下，这腰间的系带啊，每晚都要他双臂环过她的腰，将她悉心拴牢，第二日清晨再瞧，却又散了开，只看到她绔裳微松的姿态……
小丙轻轻俯下脸，贴在她膝头：“我错了。”软软的哀求。她衣里烘透出阳热的气息，他闭了眼，靠近她一些：“我不该故意说反话气他，不该让小丁掀他盖头，不该不听大少的话，不该丢他下不管。”顿一顿，终是道：“不该当他的面跟大少亲热——”却又抬头，只问她：“往后想跟你好，是不是都要瞒着他？”
孔权书放下书卷，端起瓷盏吹一吹茶沫：“你在前院说什么？”小丙心头一喜，她原不是真心丢开他，只是误会了，忙跪直身子辩解：“引他去西夹道的不是我！您知道我的，背地里栽赃陷害人的事儿我什么时候做过？那是……”“没问你这些。”孔权书目光凝注着他的眼。小丙怔在那里，只微微怔忡的瞧着她：“我还说……说大喜初夜，少夫人没有落红……”
她直直看着他。他不知怎的，酸楚突然涌了上来，只强自镇定，仰起脸庞冷冷的盯回去：“他自个儿做得，凭什么我偏说不得？漫说主子昨夜没回来，便是回来了，还能有本事叫他落红不成？”
孔权书眼神一凛，教他微微害怕，无端的慌乱虚弱在心底翻滚，他却迎上她的目光，只勉力忍泪。她将未喝一口的茶搁回桌上，发出咔一声轻轻的脆响。案头烛芯燃成黑炭，一小截便那么突然断掉，落入火苗下那汪烛泪里。火光忽的轻跳明灭，映着她依旧平静的神色：“主子的事，轮不着你多嘴，说话前先掂掂自己份量。”
桌上原本腾着香热的茶，渐渐涩了，冷了。小丙望着静静燃烧的烛火，火光照着眼底的泪，一大颗又一大颗，无声无息的滚落下来。
东院，正房。
下半晌昏昏沉沉里醒来，又恍惚一阵，今夕何夕，今夕何夕……屋里晦暗不明，却没点灯，只听着那风扑在窗纸上，呼呼轻响。初秋强挣着起来，到门口挑帘一望，已是酉时光景，外头大院里远远近近都上了灯笼，一团一团温暖的晕黄挂在廊下。幺儿们大约都在吃饭，院子里没个人影，只那几株参天梧桐的枝叶，在晚风里微微动摇，反倒显得越发静谧，树桠间那夜幕初呈宝蓝色，一颗颗稀疏的星子正露出来。他一时看住了，便只站在门口。也不知何时孔甲路过，给他行过礼，却又数落他几句，说他站在风口不爱惜身子，他便笑笑，谢过孔甲进了屋。孔甲点了烛台，又将他嫁妆里家常用的事物抬进一箱来，让他慢慢归置。箱里除了王夫沈氏送的那些，便只剩个小布包袱，里面是他旧时的衣裳，两件首饰，一包针线。一件冬衣的滚边开了一道长口子，原先一直没空织补，此时得了闲，便捉针引线，细细缝起来。不一会儿知更来了，也搂着个包袱，却红肿着半边儿脸，哭一阵笑一阵讲着方才的事，又哭诉起原先受气的经历，（同病相怜博取信任。）自是极长的话题。
灯烛燃了大半，院子里突然热闹起来，只听孔甲在外面吩咐：“食盒子捧稳，仔细里面有粥。”知更忙从绣墩上起身：“少主子快回来了，我去看看。”又往铜镜里照一照，看着脸没有哭花，便迎了出去（殷勤心思。），正碰见许多幺儿抱着食盒子进屋来，其中一个模样水秀，落落大方的男孩子，见了他唤道：“知更哥。”知更认出他是先前打灯笼的那位，便笑问：“我原先怎么没见过你？”男孩子将食盒放在桌上：“我是馥草，原在三径堂服侍孔夫人，孔少成婚后，东院缺人手，孔夫人让我来照看一下。（“照看”，便不是东院奴才。为欧阳氏眼线。）”
欧阳氏的侍儿，自然与别个不同。再看这样貌举止，这话里的气场……知更接过馥草手中的碗碟：“我来吧。”馥草松过手，打量着知更：“你脸怎么了？”知更往脸上抚去，还是火辣辣的烫，便笑一笑，低头布置桌子，口中道：“天黑没瞧见路，跌了一跤，簪子也摔断了，你见我那会儿我正伤心呢。”馥草看他一眼：“濯足涧那里路滑。”忽然想起：“对了，我有药，一会儿拿给你擦一擦。”知更便笑着推辞：“不用不用，我自己有药。”又道：“谢谢了，你人真好。”
屋外门帘子一响，孔甲端着铜盆漱盂进来。知更忙搁了筷子托，迎上前去。孔甲将盆盂交与他：“赶紧伺候少夫人漱洗了，过来用宵夜。”又吩咐其他人：“去看水烧好了没有，把浴桶备上。”
馥草见屋里没了旁人，忽然淘气起来，挨到孔甲身边，悄声道：“甲哥，孔少为什么叫这个知更来服侍少夫人？”孔甲捧过酒壶，觉酒温尚暖，便摆在桌上，口中道：“主子的心思，我怎么知道。”馥草却笑了：“你不说我也明白。”孔甲将两副竹筷放在托上：“你明白什么？”馥草笑着，往孔甲那边侧了侧身子，也不觉自己挡了人家干活，声音悄悄的：“我什么都明白。这府里还不就那么点子事儿嘛。知更的脸，分明是教人打的，这东院里厉害的人，数来数去就那么一位。你瞧孔少方才在书房外的样子，一定是恼了那一位，才故意抬举知更，敲山震虎，顺带着，还要大家眼睛都擦亮些，如今这卧房里这一位，才是真佛。那一位啊，现在指不定在哪里哭呢——我猜得对不对？”（女主之前将计就计让知更来服侍的真正原因。）
孔甲却将碟子往桌边拉一拉，面色凝淡，只道：“盛杂秽的碟子和用膳的碟子要放得开一些。孔夫人习惯它们挨在一起，因为吐糟粕方便。少主子不一样，不喜欢瞧这脏物，以后要记着了。”馥草“哦”一声，心思却显然不在这上面，摸着桌角想一阵，又道：“不过我觉得啊，孔少心里，那一位的分量还真不轻。”抿紧嘴角，“要不然，当年孔乙哥也不会落得那般……”“你别乱猜。”孔甲打断他，“一会儿大少就回来了，赶快把食盒里粥菜都拿出来。”
馥草揭开红木盒盖，口中道：“急什么，总还有一盏茶功夫。”却觉那盒盖一开，蒸出硕大一朵热腾鲜香的白雾来，霭云缭绕里，嫩黄细糯的小米粥，取的上层最精华香黏的小米脂，露水一样，捧在盛开的小青花瓷碗里。一碟小鱼丸，一个个大珍珠般的滚圆，和阗玉一样乳白的心儿，水晶冻子一样透亮的表，诱惑啊，忍不住捻起一颗，却烫得忙丢进嘴里。不等孔甲急得开口阻拦，滚烫的小鱼丸顺着舌尖一滑，就咽了下去。孔甲一时诧得说不出话来。馥草却吐一吐舌头，笑了：“好哥哥，这么多鱼丸少一个，看不出来的。”
正说话，知更伴着初秋从里间出来。馥草细细看去，这少夫人仍是虚弱，一张雪白的脸，却因发热未褪而透出些红晕，衬着双乌黑的眸子，温润动人，向自己笑一笑，还没开口说话，便听院子里又嘈杂起来，馥草一回头，孔权书已进屋来，只问：“怎么都站着？”那双目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初秋面上，却只停一停，又移开去。
一屋子人慌忙收拾桌椅。初秋想，做为孔少的夫人，也许方才该出门远迎，再服侍她更衣，却见孔甲已贴上前去，替她细细解着颈里的绦带。一个男孩子将三只空食盒摞在一起，抱着往外跑，眼见着摇摇晃晃，初秋忙去扶他一把，男孩子竟吓得往后一躲，本能瞄向孔权书，道一声：“不敢烦劳少夫人。”便跑了开去。望着满屋忙碌的男孩子们，教人忽然不知如何自处，初秋看向金凤绕足的烛台，已经换上了九支新烛，默默燃着，也许只有等这烛火燃至尽头，屋里陷入漆黑一片，才是少夫人做活计的时候——思绪及此，不由转过视线，望向这东院唯一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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