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携个伊人来(二)
——之 青梅竹马尚谈利
车外莺燕声渐起,朦胧暮色里,黑油马车缓缓向胭脂胡同深处驶去。
胭脂胡同,四牌楼。
二楼回廊里,墙壁上托着一溜银盘,盘里燃着小小的红香烛,一点一点光晕摇曳,直深到数丈回廊尽头的雕门外,人一路走去,携风吹动身旁烛火,轻轻明灭。孔权书推开尽头的门,转入海水一般荡漾的轻罗红帐,锦屏后足九尺宽的大床上,小小的男孩子坐在中央,光洁雪白的双臂,身子几乎埋入厚厚的大红绸被中,听见脚步声,抬头看一眼,乌黑幽怨的眼神,却勉强抿嘴微微一笑。那笑却极快消失了,男孩子又垂下头去,白玉的面颊,被烛火映出浅浅的红晕来。
这样干瘪苍白的小男孩,就是四牌楼的第一清倌人么?
孔权书转身走到门旁,推开,萧九她几个早醉了,不知正在哪间房里快活。门外站着个长随,叫做林风的,孔权书问她:“东西呢?”那林风道:“买来了。”将一个青花包袱打开捧上。孔权书摸一下白绢质地:“不错。”(检验落红的喜帕。)没接包袱,只向屋里一示意,“赏你了。”林风一愣,孔权书已出了门,在她肩上推一把:“寅时前回府。”并随手替她关了门。
孔府,朱门前。
孔权书下车,身上已换下了原先的玉色直裰,披上白狐狸皮鹤氅。低头闻一闻衣领,没了那烟酒脂粉味,算时辰,回的及时,爹还没歇下,便坐上府内软轿去三径堂请安。软轿刚起,又掀起轿帘回头嘱咐赶车仆人:“别忘了把车子薰一薰。”
孔府,西院。
大狼毫舔饱了墨,稳稳的在宣纸上拖出粗浓一笔,忽又飞动如梭,跳脱出几抹枯黑,换过一支小兔毫,轻轻点染,勾勒细致的棱角……外面传来男孩子的声音:“主子主子,大少来了!”毫端微微一滞,(心思始动。)再勾完这笔,线条中已洇出小小一团黑来。教人不由惋惜,却仍温和的问外面:“青鸾儿,你喊什么?”(不紧不慢。)却是一女子的声音笑着答话:“表哥,我能进去吗?”
室内简洁,只用几个大书架将屋子隔了,临窗桌前,董念真将笔搁在架上。因才沐浴过,只随意披着件白长衫,发也未全干,润墨一般垂在腰背间。青鸾自己领了孔权书进来,一面抱着肩:“哎呀,外面真是冷,我去给大少沏茶。”一抬头,见董念真慌忙捉着衣襟,带裳微松的站起来,(与青鸾的双簧,□□。)忍不住噗哧一笑:“你们慢慢儿说啊。”转身蹭蹭跑开去。
董念真微微窘迫,见孔权书背过身去,便忙拢好衣襟,又见她穿着外出的鹤氅,定是刚从外面回来,便问:“表妹去过叔爹那里不曾?”孔权书笑道:“我就是从三径堂过来的。”董念真才安下心,又忙让座。孔权书却径直走到桌前:“我站一站就走。”低头看到半成的《消寒图》。宣纸上画着墨梅,枝干虬曲,自冬至那日起,每日点染一朵梅花,直至九九八十一朵红梅绽放,便冬尽春来。孔权书道:“表哥早点休息,别贪黑伤了眼睛。”又问:“字画清单列好了么?”
董念真取出石镇纸下的纸笺,递与她。笺上字迹骨格清丽,气脉流贯,依次列有王敬之、赵人吉、朱刃庵等十数人的墨宝,并在一旁估了价值。青鸾端上茶水来,插言道:“早早儿的就写好了。人家写字画画都会,看个字画有什么难?”孔权书不由笑道:“书画固难,鉴之尤难。依表哥的才情看,莫不是前朝董青莲转世托生的?”董念真面色微微一沉,看青鸾出去外间了,便道:“我是秦淮八艳董青莲,谁又是六次落第,靠卖字为生的风流秀才冒辟疆?”
话一出口,董念真便暗暗自悔失言。(后悔此勾引举止太明显。)这董青莲原是秦淮名伎,后被冒辟疆纳作侧室。孔权书也觉说错了话,便道:“我比差了。”(心知肚明。)岔开话题,笑道:“这些字画不用典卖。表哥的账册拿来我看看,娘做寿还缺多少银子?”董念真从身后书架一格里抽出三本,蓝封面的打开翻至一页,拿给孔权书看:“这里,是上一季府里的结余。”翻开青封皮的,找出一处:“这里,是入秋以来府上的开销。”翻过几页:“这是七、八月里婶娘的俸银,还有田庄的进账,”低了声音,“一直到九月初十,田庄被查收,就——”顿住,没往下说,又翻开一个蓝皮小薄册子,“这本上记着做寿所需的事物,拜神送佛、彩绸礼缎先不必说,叔爹吩咐过,戏班子要请去年从昆山来京的那班(昆山戏班,深宅阴谋线索。);酒菜果品也要永宁坊里上好的,摆上十来桌;还要给府里府外一干人打赏,往街巷里散碎银积福德——都写在上面。叔爹的意思,再教你用字画换来的银子,给婶娘买些贺礼。”孔权书慢慢翻看着:“难怪外人都说,孔家不日就得卷铺盖回冀州老家了。为堵外人的口,尽穷装大方。”
却忽然听得院里似有私语,孔权书向窗外看去,夜色里,模糊一个女子的身影,便喝问:“是谁?”那女子似乎一惊。(有私情。)不多时,青鸾转进屋来:“这么大惊小怪作什么啊?曹二管家来回话呢,说少夫人新来府里,总要添置些衣物啊,首饰啊,器具什么的,算好了巴巴的赶着来请批字儿。”将帖子交给董念真,抿嘴一笑,“你把人家吓跑了,少夫人今冬可是要挨冻呢。”
孔权书只神色淡然:“教她以后白天来,也不知道避嫌。”(亦心知肚明。)见董念真执起笔,便随口问:“她要多少两银子?”(特意一问。)董念真微微一怔,道:“一百二十两。”孔权书便道:“让她拿回去再算。”放下账册,微笑道:“表哥,你不常在外面走动,不清楚市面开销。这曹玉顺诓你呢。”(给表哥台阶。)
董念真却笑了,唇边说不出的苦涩,低头合上帖子,让青鸾送出去,只道:“给秋大哥预备东西,开销再大,我又怎么能不批。”(装。)
孔权书仍是微笑着:“该怎样就怎样。”(不点破他。)话音一转,“曹玉顺仗着她男人喂过我,这几年不知道克扣了多少银子。表哥要多提防她。”(但话重了。)喝一口茶,笑道:“我也不方便多留,先回去了。”便要转身,董念真忙唤住她:“等一等!”孔权书回身:“表哥还有事吗?”董念真望着她,望着她不亲不疏的笑容——未嫁曾相逢,花月正春风。只是年华短暂,等不到那莫须有的一天,这笑容里会多一份情味纠缠。你啊,可以再等二十、三十个年头,满世界里寻觅你最终想要的人,我却只有一个二八青春,只能打一次赌,却要用一生下注。
“表哥?”听她在唤,董念真回过神来,只望着她问:“为什么不用卖字画了?——你是不是在给清流党做事,所以有了俸禄银子?”(注意:表哥猜出女主联系清流。与后文情节相连,道出深宅斗争暗线。)孔权书只道:“别想那么多。”董念真向她走近一步:“叔爹不喜欢你跟杜士衡她们在一起,就是她们毁了孔家;婶娘也说过,‘清流迂且直,误尽苍生事’,还说宁王‘心有社稷,材不堪用’。你何必跟她们搅在一起?”孔权书道:“孔府几十张嘴要吃饭。”
董念真顿住,只看着她,半晌,轻声道:“那也不一定要入官场。做些小买卖,总不会掉脑袋。”看入她平静无澜的眼底,终是道:“我也不想你入清流党。”
孔权书笑了:“女人的事,表哥别瞎操心,早睡早起是正经。”表哥眼里那神情,记不清是从何时开始的,她不是不懂,却无法回应。从小玩到大的表哥,倘若想象将他抱在怀里,肌肤相亲,任谁也忍不住一阵阵别扭。更何况,表哥如今又多了两个称呼:董氏、何夫人。只能笑着,道:“我不打扰了。”
看她到底出了门去,董念真坐下,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一阵脚步声,蹭蹭的来到身边,蓦的,一只小手抓住了自己胳膊,撒娇般的摇啊摇:“主子主子,你快看啊,好漂亮的镯子!”董念真睁开眼,青鸾手上的红绸里托着对儿翡翠手镯,通体浓翠,直如一潭深水。青鸾拿起一只,对着烛光瞧那碧透的颜色:“刚刚曹二管家偷偷塞给我的,(贿。)叫我等大少走了再拿给你,说怕大少看见要拿去给少夫人呢。(曹玉顺托辞。)哎,你快戴上,叫我看看呀。”任性的抓着董念真的手,将一对儿镯子都拢在那腕上,稀罕的左看右看,嘴里道:“大少凭什么不喜欢曹二管家呀,我就觉得二管家好,不像季大管家那么抠门儿,就只会送些书本香袋儿什么的。”董念真便问:“上回曹管家给的那副珍珠耳坠呢?”青鸾将脸贴在翡翠镯上,感受着细腻的微凉:“早上我戴着它,去前院找银屏儿哥哥,他看了说喜欢,我就送给他了呗。”(同是贿。早上去三径堂的不只有小丙,还有青鸾,重点。)董念真握住男孩子的手:“往后再有什么,你自己留着,别随便与了旁人。万一家散了……”青鸾一怔,不高兴了:“主子就会扯了谎吓唬我,我方才都听到了,咱们大少要当官儿呢。”
(对“西夹道”阴谋的总结:两条线,董念真——青鸾——银屏——老夫人;董念真——知更——初秋。)
孔府,东院。
夜沉如水,幺儿们在前提着灯笼,一路迤逦穿林过桥,灯影照在涧水面上,微微摇晃,一颗心也随着荡漾起来,仿佛心神不宁。便隐隐约约,听那涧旁花木扶疏里,传出微弱的“呜……”声,像受伤的猫儿,于是问前面的男孩子:“馥草儿,是不是雪球?”馥草回头答:“雪球才洗了澡,小丁抱它在屋里玩呢。”拎着灯笼小跑过去,往那花影儿里一照,喊道:“是个小哥哥,躲在这里哭呢!”(故意在此哭,引诱女主上钩。)
孔权书上前,见树后花丛里匆匆站出个男孩子,让烛光映出半边彤红的脸,手里攥着两截断簪,抹着眼泪唤一声:“给少主子请安。”孔权书看他,眼哭得红肿,模样还算齐整,便问:“你是哪房的?”男孩子忙哽咽着答:“我叫知更,(没问他叫什么,自己献媚。)是少主子东院下房的,管给濯足涧里的金鱼喂食儿,打扫白拱桥,修剪草木浇花喂鸟,有时候也帮管事的哥哥们看院子喂猫。(有备而来的献媚。)”男孩子说话极快,孔权书不由多看了两眼,见他没戴过多发饰,清爽伶俐,便道:“以后别在路上哭。回房收拾了东西,过来服侍少夫人。”(女主将计就计,压小丙抬初秋,后文有详述。)
知更一愣,本能的跪下谢恩,怔怔的,看着少主子背影远去了,才渐渐反应过来。(知更原意,读者自行想象,或者害小丙,或者博女主同情,或者与女主照面认识女主……不料福从天降。)慌忙起身,往不远处自己房里跑去,推开门,从床底拉出个衣裳包袱挎着,从柜里拿出个首饰盒抱着,抽出枕下一袋碎银往袖里一掖,跑了出去。同屋的男孩子在对面床上翻个身:“你去哪儿?”知更回头喊一声:“去少主子屋里!”跑入东院大门,孔权书一行方进入院子,正往书房方向去,知更便在最后小步跟着,却突然瞧见,丙公子从回廊台矶上迎了来,忙低头用包袱掩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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