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格拉的信徒

　　司廿没有胃口。
　　百了把司廿面前的饭堆得高高。

　　“多少再吃点。”百了劝说。
　　司廿摇摇头：“吃不下，百了，我可以了。”

　　百了拗不过她，端着饭菜出去。

　　云无迹过了一阵才进屋。
　　床榻上那位阴郁苦涩，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人气儿。

　　“我过两天要离开一阵，长话短说，在我离开之前至少把你安排好。”
　　云无迹随性往垫子上一靠，摸出一个看起来像是琉璃的小酒壶。

　　司廿坐正身子：“师父，您说。”

　　云无迹灌一口酒，挠挠脸。

　　“我从那日你出山救人讲起，东方瑾的蛊虫几乎将东方存的人灭了个干净，东方存修为不低，倒是强撑了一阵子，不过，东方伏一沉迷修行，大约是想打败你，因而辟谷，不曾吃喝，躲过了一劫。”
　　“东方存其实能活，东方毅补了一掌，于是东方存的故事到此为止。”

　　司廿没有反应。

　　“东方瑾没有想活，昆仑西王母座下曾有步虚宫，步虚宫宫主镜时修岐黄术，中有一术专克蛊虫，既克蛊虫那必然有蛊虫记载，玉罐偷习，那些放进东方存家里的蛊虫无解，她到底是灵器，灵器伤人本就有天罚。东方毅不知内情，追杀她，致使她跌落悬崖，于人间，她已经死了，但于神间，她已回归，关入大牢。”

　　司廿依旧没有反应。

　　“东方笙命数早尽，强行续命，不过她确实是被东方毅所杀。那么，就剩下东方毅了。”

　　司廿终于有了些反应。

　　“他谋划很久了，你那日晕过去的时候我是在的，你应该记得。可是东方毅与恶做了交易，所谓取一朵佛桑，焚烧在古殿，能弑神，弑神当然是不可以的，但确实能让我回到古殿。这个是这么说的，娲皇大殿当初离疆时种下这一疆的佛桑，用意便是这里的佛桑能护疆，东疆有神留看，东疆的百姓都知道佛桑花不能轻易采摘，此花长开不败，却只需要焚烧一朵，便能使神回殿，不论什么神，只要职在娲皇宫就必须遵守。”
　　“回殿是不受控制的，回殿之后我当然还可以出来，但是那天我因插手人间事过多，没能及时赶到，东方毅便认为他弑神成功了。啊～之后，之后他在同一簿书上看到成神之法，上面说弑神者能得到一个神位，而他需要将你埋进东方家坟陵，待祭玄鸟这一日将你杀了，这簿书内容虚假……”

　　“为什么是我？”
　　“好问题，为什么是你。你还记不记得你那天和东方毅对峙，耳中频频传来丝竹声？”

　　“有。”
　　“上古有巫觋一族，乃是神之信徒，亲近的信徒，我和你说过上古神包括娲皇在内的那些老大神不久就要坠尘，其实不管是后来神还是上古神都有坠尘这一天，就像凡人去世，只不过上古神坠尘后神力是能延续的，巫觋一族觉得上古神坠尘之后，神域就是一盘散沙，倘若这些神力能为他们所有，那神域易主也不是不可能。”

　　“那和我听到的丝竹声有什么关系呢？”
　　“丝竹声是巫觋一族族传的看家本事，最好用在那些心智不坚的人身上，可以控制你，甚至还能催发一些你自己本不具备的本事，你，是莞茉神姬选中的人，巫觋一族怕是想通过你，利用东方毅进入神域。”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定是我？”
　　云无迹有些不忍告诉她真相：“你，是你母亲，神域莞茉神姬奉上古神的神旨亲手造出来的容器。”

　　“容……器？”
　　云无迹无奈点点头：“我刚知道不久。”

　　司廿整个人泄了劲，披散着头发，哭泣连声音都没有。
　　她是个容器。

　　“神说，寻常神入神域都要历一场大劫，因你生而为了神，所以，你的劫数……轻些，修满了人间这道劫，你就能往神域了。或者说，你根本死不了。当你去了神域，你将会承继上古神的神力，至时，神域将以你为尊。”
　　云无迹没有这么难以启齿过，在他看来，这些话，这些事分明不该是所谓神能做出来的。

　　“为什么……为……为什么……”
　　司廿本就体虚，此刻像是要融化了一般。云无迹忽然有些不想替她续这命了，但天命如此，既然死不得，那至少别太痛苦。

　　汩汩暖流在司廿体内流转，每有一颗泪珠在司廿眼角滑落，云无迹都会被吸引目光，然后以此想些什么。他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去一次空山了。
　　空山是个谁也管不着的地界，那里住着神域辈分最大的小姑娘。

　　云无迹听到呼唤，他要回去了。
　　他说：“你好好休息，我还有些事要做，等你修养好了，我……我来接你。”

　　云无迹抽身离去，才走到门口，司廿叫住他：“师父！”
　　云无迹没有回头，说道：“我没有参与这件事，我不知情，我向你保证，最初，我只以为你是候选之人，而我今岁负责值守东疆，一切就是这么……巧。”

　　司廿瘫软的身子一下子靠在了软枕上：“那就好，你不知情，就好。”
　　云无迹闭闭眼，哈出一口气来：“还有，即日起，我便不再是你师父了，那些你要承继的东西我会先接过来，等你承继之后，你我之间便是……”

　　便是什么呢？
　　“朋友吧。”云无迹难得苦笑。

　　司廿问：“承继那些，会疼吗？”
　　云无迹默然，须臾说：“你以凡人之躯成神，所经历的一定多，会疼吧。”

　　司廿再问：“那你接过去，也一样吗？”
　　云无迹道：“我，我可是天外之神，我和你这区区凡人怎么能一样。”

　　司廿没有再问，云无迹却自顾道：“别怕。”

　　——

　　洛格拉城起，云无迹背负罚文以一神之力送诸上古神坠尘，像一座山压在一个凡人身上，躯壳根本撑不住，所有神都只能看着，帮不上一点忙。
　　云无迹撑住了。

　　四神辅而佐之，接住翩然而下只剩几丝意识清醒的云无迹。

　　“山君说，你落泪了。”
　　“奥，大概是，多少有些疼吧。”

　　“可我不疼。”
　　“哈，你这，这种事情，一个神疼就够了，做什么还要两个都疼。”

　　“可原本，就是会疼的，是凡人是神都免不了。”
　　“温凉！”

　　“我忘记了，东疆对于我来说怎么好比得过一个你。”
　　“温凉！”

　　“我一直想不通，洛格拉史书上书是你接住了上古神留下的一切，为何后来我只记得四神如何，为何我出了什么问题也是四神来护我……不是史书写错了，是我记错了，是我应允你抹去我作为凡人的记忆，可是云无迹，我没有答应你连同这件事一并抹去！”
　　“本就是凡间的牵扯，抹不抹都一样。”

　　“不一样。还有，万年甚至比万年还长的罚文是不是你的？”
　　“……是。”

　　“从东方毅焚那朵佛桑花开始？”
　　“是。”

　　“后来我见到的所有罚文也是你的？”
　　“是。”

　　归一之墟渐渐化去，花环落发，东疆一处万物生生，眼前不知是云识月还是温凉。

　　哪里还有什么东方伏一和应辰的身影，动动手指就能捏的粉碎。

　　没有谁敢说话。

　　四神落阵，连玄武都清醒过来。

　　山君一向是那个所谓情商高的，眼下琢磨一阵，也琢磨不出什么好话。
　　“那个，你俩，温凉啊，他也是有他的苦衷的。”

　　云无迹从怀中取出绵软的帕子捧起温凉的脸一点一点轻轻擦着。
　　山君说：“瞧瞧，这不也挺好，多少年没哭过了，眼睛都干巴了，是吧。”

　　没谁应声，山君撇撇嘴：“我说你们啊，眼下要紧的不该是这些。”

　　温凉啜泣，吐出胸口积攒的浊气，手一挥身上这一身便平凡许多。
　　她说道：“你总有你的事情要做，我明白，当时我说我相信你，如今也一样，你做什么我都相信。”

　　“山君，”她问，“除了十二兽神的事，我是不是还有别的要做？”
　　山君刚要说话，余光瞥见一旁的云无迹，索性说道：“算了，你说吧，这么久了，她什么都明白，我这师父当的，唉，和他们仨有什么区别。”

　　山君立到一旁。

　　云无迹看着温凉说：“你那时被巫觋之声灌耳，巫觋之声，入一次，便能一直纠缠，你需得找到岁夕将你唤醒。”
　　温凉问：“巫觋之声这种东西是个人就能入耳吗？”

　　云无迹摇摇头：“得有人与之配合，令你心乱，身弱，生怒。”
　　温凉道：“原来如此，这东西真是一日也留不得。岁夕，可是少夕？”

　　“是。还有件事，阿骨图所使的蛊应当是当初玉罐留下来的，东方伏一也不过是巫觋一族的傀儡，这蛊应当来自巫觋一族。”
　　“我明白了。”

　　“再有……”
　　“我明白，”温凉浅笑着，“进入归一是个意外，想起这些事更是意外，我只需要清除这些当初由上古神遗留在人间的祸事，不该记起，尤其，不该记起我做凡人时是什么光景，我的记忆还是要拿去，对吧。”

　　云无迹笑着点点头：“对。”
　　温凉笑问：“这次，会是所有的吗？”

　　云无迹笑着摇摇头：“进入归一之墟前你记得什么，之后便记得什么。”
　　温凉笑出声来：“那还算不错，我靠自己认得你，之后也记得你，还好，还好。那你会在我身边吗？还是继续做你的事情？我做完这一切去哪里找你？”

　　“我会陪着你，一切尘埃落定时，我会在你身边。”

　　[乌鸦审视一切。
　　破败与荒凉的苍夜。]

　　仲春之月，祭玄鸟，燕归巢，雷电闷哼，平分春岁，万物生长。
　　我立在影壁前不出声。

　　东桥依岸，一头是外祖母家，一头是古殿。

　　故事里没有人能从那座桥上走过。
　　而古殿略显破败，和她四周的金碧辉煌没有一丝一毫的一致。
　　大抵是她太老了。

　　我不常回来，或者说我长不回来，上一次站在这绿藤前还是……许久之前。
　　应当是的。

　　那年我大灾，自坟陵归来，堂上七哥与我说起古老书卷里的规矩，什么进大门要先迈左脚，以示尊贵……
　　那天我杀了人，或者说灭了族，七哥回来也不是为了什么规矩，他是来杀我的。
　　那天故事的结局是守了我十年的老管家在我面前如同枯叶一般散落，万物飘零。

　　我做事向来最计后果，不小心碰落花瓣也要说声抱歉。
　　师父说我需要历练，说去吧，好好历练。

　　我要去找一个地方，那里有一种鸟，名叫少夕。

　　少夕，金翅鸟，金乌之光所诞，闭目心有星河，睁眼眼有天地。
　　少夕历劫之后唤做岁夕，翅尾生暗红。

　　岁夕不化人形，不通人语，不晓人事，终其一生只是跟在主人身边做一个报晓的宠儿。
　　可于我，却是救命良药。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