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格拉的信徒

　　自跟随娲皇大殿以来，云无迹一直是那个最随性的神，他甚少怜悯人世。娲皇总说自诞世以来从未逍遥，云无迹是天外之神，性情难得。

　　“堂堂天外之神栽在你这区区凡人身上，本神是幸还是不幸呢？”

　　墨莲繁盛，莲蕊攀爬缠绕司廿周身。南部山云雾缭绕，四季归于平静，天地收敛，一切沉寂。

　　墨莲滋养司廿，云无迹浇灌墨莲，周而复始，七日七夜才得以收结。

　　“您，您要不要吃点东西？”百了绞着手指，有些不知所措。
　　这位神在这儿耗费精血，已七日七夜不动不言，百了不敢问也问不得，好在如今动弹了，他总要替司廿做些什么。

　　云无迹身体险些僵住，这七日他白天神元离体回去跪罚文，到了晚上回归肉身浇灌墨莲，这副躯壳也受累颇多，加之这躯壳本身也有伤，一下子差点不好适应。

　　“嗯……饺子吧，百了，来点素馅的，口味清淡。”说完看了墨莲丛中的司廿一眼，“正好，你这饺子做好她也就差不多了，要是能活，得一碗饺子，要是活不了，我也没办法了。”

　　百了满眼担忧看了司廿一眼，忙跑去忙活了。

　　云无迹立于崖头朝下看，玉罐早已复位，东方毅算是可怜，东方存好歹留了全尸，而他……
　　不过云无迹这会儿看的不是什么玉罐，关心在意的也不是什么东方毅，在崖下的深渊中乃是上古巫觋，而这上古巫觋一族才是真正的弑神者。

　　百了的饺子端上山巅，怪劲的这饺子竟连皮都不曾被风吹凉。

　　“饺子好了，您快请吃吧。”

　　云无迹瞧着司廿，叹口气：“这个，你找个时间刨坑埋了吧，没希望了。”

　　百了手里的老醋一哆嗦：“啊？”

　　云无迹瘪着嘴端来自己的碗，嫌弃道：“啊什么啊，我说这个人活不了了，挖个坑埋了吧。”

　　“可您是神啊……”
　　“神？”云无迹似是被气笑了，“神有什么用，人家就是闭着眼不想醒，我还能把她那一双本就不怎么清明的眼硬掰开说，司廿啊，你看看吧，看看这破败不堪的东疆吧，吃个饺子吧，我能吗？哼！”

　　百了被呛了这一通，大气不敢出。

　　云无迹两个饺子下肚，心情好了不少：“你啊，也别想那有的没的，她自己不想醒，谁也奈何不了她，你踏踏实实守着这山，几时守累了，不想守了，你就和四季说，四季那里我留了一扇门，是往地府的，你可去选你想过的人生，百年之后再回来，如此也不算难磋磨。”
　　百了垂着脑袋，垂暮之人，像个孩童。

　　眼看着一盘饺子就要被云无迹吃个干净，墨莲那里终于有了动静，百了始终守着，瞧见那始终平静的胸膛缓缓起伏时一时间竟说不出话，只能用手指着，转向云无迹，豆大的浊泪从苍老的脸上接连滑落。

　　墨莲伸长了花茎摇曳，风轻轻的，怕扰了这清醒前的梦。

　　云无迹无声地吐出气来，手指放下筷子发抖着蜷回来，他这徒弟啊，终究回来了，回来这人间了。

　　百了张嘴许久才叫出来：“动了！动了！动了！”

　　云无迹无事一般将目光投过去，淡淡道：“动了就动了，大呼小叫，去，再给我来一盘饺子。”

　　司廿有了动静，这对百了来说就是顶好的事情，于是云无迹这位功臣的待遇接连提了好几级，至少之前的百了是不会笑的。

　　“您请。”

　　云无迹拿起筷子在青盘边缘点过，从容地慢条斯理地继续吃起来，墨莲那方他只看了那一眼。
　　他的肚子像个无底洞，吃不饱的。

　　三日后，也就是第十日晌午过了午饭，司廿醒了。
　　艳阳之下，眼睛睁开的缝隙险些看不着。

　　“师父……”她喃喃着。
　　百了早问了云无迹今日要吃什么，此刻正在他的厨房里忙活，墨莲自觉掩目避耳。

　　云无迹站着，低眸静静看着，良久无一字一句。

　　一向没规矩的那头药鹿跑来抵抵司廿侧脸，云无迹开口道：“对，你再用力些，就能把她送走了。”
　　药鹿惭惭的被赶来的同伴拉扯走。

　　云无迹转身时衣摆被轻轻扯住，只是迈个步子就能滑落，那力道太轻了，甚至觉察不到，他却停住。

　　“师父……”

　　两声师父。

　　云无迹云游四海，也曾在人间逗留，他从不投胎转世，在他看来那些凡人对自己所生的孩子是有某种期许在的，而他完成不了这份期许，倘若一世终了抽身离去，对那人家未免不负责，故而他总是变换样貌，做那人间的过客，生死簿也好，司命主那里也好，从不会留痕迹。
　　一次路过一处，一妇人于一柴门前与幼女谈笑，指着门前的鸡崽说：“这些小鸡啊是认母亲的，出生时第一眼看到谁就认谁做母亲。”

　　想起这些也不是闲来无趣，云无迹瞧着死了一回的司廿拉扯他的衣摆唤师父的模样像极了鸡崽认母。

　　云无迹蹲下身来，“嗯”道：“可还有哪里不舒坦的？”
　　司廿幅度小小地摇了摇头。

　　云无迹抬起右手，宽大的袖摆遮住艳阳，司廿将眼睛睁开，没有光亮。

　　“试着动一动。”
　　司廿没有动，她又叫了一声师父：“师父，这是哪儿？酆都吗？”

　　云无迹挑眉，撇撇嘴：“酆都……十殿阎罗未必敢收我，而你，我的徒弟，他要是敢收，我一样不放过。”他笑笑，“这儿是人间东疆南部山，你的老巢，恭喜你哦，还活着。”

　　司廿：“还活着……活着好啊……还活着……”

　　云无迹蹙眉道：“你在怪我救活了你？”
　　司廿没有应答。

　　云无迹：“释上，你不是我硬要你活过来的，你经由莞茉神姬选中，这场复活本就在她的算计之中，可切莫怪我。”觉得解释的不够，又说，“再次释上，我，本神，并非对东疆见死不救，东方毅暴乱之时本神在殿中受罚，就连最后时刻能赶来也是犯了律条，东疆如何，与我……无干吗？似乎，也有些干系……”
　　说着说着，云无迹竟开始怀疑自己。

　　司廿听不到其他，问道：“您受罚了？是因为我吗？”
　　云无迹闻言有些惊讶：“你关心的只有这个？”

　　司廿扯着嘴角干笑——百了日日照看，用清水润养，嘴唇不曾干裂——说：“除了您，我还能关心些什么？”
　　云无迹叹息，似是觉得这番言论是不错的：“不是因为你，因为别的，我做事做的不好，被罚了。”

　　司廿：“不是因为我就好，如今模样，若是再连累了你，那可真就是……大逆不道了。”
　　云无迹：“非也，你就是将我拖到地府的油锅里滚过都不算什么，可若是我千辛万苦将你救活，你却一心想死，才是大逆不道。”

　　司廿：“生死没什么……”
　　云无迹：“既然生死没什么，那不如生，你说呢？”

　　其实他也不知道对于如今的司廿来讲，到底生与死哪个更好，他只知道司廿死不掉，与其让那些上古之神救活她，不如是他来。

　　云无迹收回一直抬着遮挡艳阳的胳膊，把司廿轻轻抱起，小小身体，轻盈的过分。

　　“我今日叫百了做了些你爱吃的，现下估计差不多了，瞧瞧去。”

　　司廿目之所及只有云无迹那张脸，好看的一张脸，此刻苍白与风霜占了高位。察觉到司廿的目光，眨眼的功夫那面皮的粗糙便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从前的好模样。

　　司廿往云无迹肩头伏了伏，贪婪且安心地嗅着南冥香，这个怀抱她越发熟悉。
　　古往今来，她怕还是头一个。

　　百了摆好饭才出门就看到二位徐徐而来，欣喜之余忙让开门口的路。
　　“醒了？廿廿醒了？”

　　司廿报之以笑：“百了，多谢你照顾我，我无事。”
　　她的声音虚弱，也就是百了身康体健，耳不聋，目不浊，换位老人家都未必听得到。

　　百了喜极而泣：“好好好，无事便好，快吃些东西，好好养养。”说着就要去盛饭，手刚拿起汤匙，这一桌清淡佳肴入目忽然恸哭，瘫坐在地上，边哭边说：“神啊，您说您，哎呀，您说您，您知道她今日就要醒了对不对？您说一声啊，我，我，我怎么这么糊涂那，这些菜都是她喜欢的，我怎么就想不到啊……”

　　云无迹才把司廿放在床榻上，转头这幅光景。
　　一向不知哭为何物的他就这么静静看着这两个人大哭特哭，悲情绕身，也不是全然不明白。

　　哭得很够。
　　哭的很伤。

　　意识到司廿还饿着，百了硬是生生把泪憋了回去，起身净手后开始盛饭。

　　云无迹从怀中摸出一块绵软的帕子，俯身擦去司廿的泪。
　　他能感觉到，在南部山这些日子，他那本不存在的七情六欲似乎在生长，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寻个时候要去一趟空山了，去找那位与他同样不知何为情欲的小前辈聊一聊。

　　“你先吃些东西，等身体恢复我再将东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一桩一桩说给你听。”
　　“好。”

　　云无迹转身走出小屋，小屋外鸦神已等候多时。

　　“事情办的差不多了，剩下的此处百姓就能收拾，我要先回去复命，你放心，大殿那儿有我。”
　　云无迹点点头：“多谢。”

　　鸦神摆摆手：“你我还需要说谢之一字？你这小徒弟怎么样了？”
　　云无迹道：“不算糟糕，只是要她承继诸神之力，如今还有些勉强。”

　　鸦神道：“可大殿坠尘就在这些时日，如若她承继不得，那只能由你……欸，空山那位……”
　　云无迹摇摇头：“空山那位心太净，这些与她实在不相干，她至多能在神力不安分时安抚一二，说到底，那位才是天外天。”

　　鸦神有些无奈：“也是，神域之事与昆山还有些联系，可那位去了空山，也实在不好叨扰啊。”
　　云无迹点点头：“如若不是莞茉神姬，司廿本也与这些不相干的。我始终不明白，那些上古之神到底怎么想的，给莞茉这样的任务，这不是明摆着要将人类牵扯进来吗？”

　　鸦神道：“诸神要莞茉神姬趁来人间之时造一个承继之躯，所凭无非是娲皇大殿初时抟土造人。”
　　云无迹道：“神域有规矩，神与人不相打扰，这番牵扯，将来必定有祸乱。”

　　鸦神摊摊手：“将来之事将来再说吧，如此，我先回去了，你别忘了大殿封息坠尘之日。”
　　云无迹道：“我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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