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与锦鲤争高下

　　今日注定无眠，注定灯火辉煌。
　　原来人间的热闹节日，也可称一句盛大，不同于蟠桃会的众仙云集，推杯换盏，也不同于百花宴的艳丽多彩，芳菲不尽，更不同于星河舞的庄重肃穆，优雅高贵。
　　是无数花灯与行人，是无数商贩与小吃，是孩童的笑闹，是文人的诗兴，是那些排练太久的表演，也是那些期待太久的心情，这里果真与仙界不同，有要不到糖吃在地上打滚的顽劣，有不满夫君偷懒提着菜刀冲到街上的泼妇，有落着泪又微笑着吟诗的书生，也有静静远看着心上人和旁人渐行渐远的女子。
　　他们的忧愁和快乐都如此复杂，在同样的热闹里，分出千百种的孤独与欢喜，就好像那许多的花灯，兔子灯就算笑着也是和跃龙门的鲤鱼灯不是一种情绪。
　　阿紫娘亲说过，人和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别看人那么弱小，其实神仙从他们的生活轨迹里，也常常能有妙悟，所以仙界才有那么多爱写命书的星君，那么多爱拿走人的痕迹和残影去排演傀儡戏的花仙子。
　　人间。竹离默念着这两个字，真是奇特，就算有斯云霆这样残暴又讨厌的人，也许我还是会再回来，她便说：“斯云霆，我知道你很喜欢桃花和梨花，可是你不能因为有人折了熊王山的花，就把他们真的杀了变成花肥，这不对。”
　　斯云霆看着她在灯影里的侧脸，美丽却遥远，就像一幅随时都会掉进水里飘走的画卷，他忍不住握住她的手：“站过来些，那边人很多，你要是被坏人抓走了，没人会去救你。”
　　“知道了，我刚刚说的话你听见没有？”竹离甩开他的手，转着手里的桃花灯玩。
　　斯云霆一犹豫还是决定说实话：“那么说只是为了保护花树，我从不杀无辜之人，也不与普通人为难，你是我抓回来的第一个女人。”
　　狗尾巴草来弹琴都不会有这么离谱！
　　竹离愤怒到失去表情，原来都是吓唬人的，原来她被困在花园只是斯云霆一时兴起，她把手里的灯一摔，几脚踩个稀巴烂，转身就走，这些时日，她的仇恨、情绪、算计和不自由，全都是个笑话，太可恶了。
　　斯云霆不想在气头上强留她，又叫不住她，只好激道：“竹离，你说过要一舞倾城的，你若是不去台上跳舞，我就当你是胆小鬼，竹离是胆小鬼！”
　　眼看她越走越远，快要被人群吞没，他心底一慌，立刻带着侍卫追了上去。
　　*
　　“大人，您瞧，那楼船顶上，是不是竹离？”一侍卫惊呼。
　　正盯着舞台等竹离出现的斯云霆猛地转头去看，他视力出众，何况那楼船在江面上缓缓动着，与舞裙翻飞的舞台相对，本就不远，他甚至能看清楚她脸上如烟似雾的冷淡，在艳丽妆容与繁复珠钗的映衬下，竟然像那仙子般高贵而飘渺。
　　她穿了艳丽的红裙，迎风对月站在楼船最高处，月华和星光一齐落在她身上，那么遥远的美丽，那么神秘的美丽。
　　已经有不少人的视线转去她那里，好像几位花魁娘子所在的舞台并非舞台，斯云霆看见她轻轻踮脚扬手，呼吸一窒，他只觉她美得不似人间，也许下一瞬就会乘风而去。
　　“良辰易逝，单只赏灯未免无趣，今日，我便为诸君作一场花下舞，以酬美景。”斯云霆，待我把你的两棵花树还你，就再见吧，狗贼。
　　于是，她就跳起舞来。
　　先慢慢地比出些清媚活泼的姿势，一步一步走动着，旋转着，跳跃着，观者疑心她要落进冷冰冰的江水里，却见她始终悠悠笑着，一摇三晃又稳当当地行于楼船之上，她抛出手里的兔子灯，火光一闪灭了，她惶急地收回双手捧在心口，足尖一软，整个人哀颓不已，眸间盈满楚楚的泪意。
　　斯云霆心间一痛，忍不住想去那楼船上将她抱下来，今夜风大，她怕是冷了，兔子灯没了，她怕是伤心了。
　　可是，这是她兴致勃勃要参与的比试，他不能因为心疼就阻拦。哪怕心很疼。
　　随后，眼尖的人发现竹离身后涌来祥云，她沉浸在失去兔子灯的痛苦中，无助地倒向苍茫的夜色，却又依着灿白深红的云升高，她茫然四顾，只见兔子灯落下的地方，两棵树正迅速地生长，越来越高大，越来越茂盛。
　　她终于笑了，若冰雪初霁，若春光大盛，又若病而痊愈，寒而衣成，她重新开始舞蹈，并吟唱深幽晦涩又莫名引人入胜的歌谣，起承转合，高飞巧敛，疾速荡漾的裙裾如同芍药绽放，缓慢收起的锦帛又如同倦鸟归林，当她将背影留给众人，观者失落地叹息起好景不长，却又听见清越的琵琶声，她踏着祥云走远，那乐声反倒越加穿人耳入人心，今日欢喜的不由更欢喜，今日悲伤的不由更悲伤。
　　可接着，琵琶声消失了，遮掩她背影的那两棵树发着光，长出花苞，顷刻便开出整树的花朵，那粉的是桃花，白的是梨花，人们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桃花和梨花，仿佛不是一朵一朵生出来的，而是花仙子下凡来一瓣一瓣亲做的，不然怎会如此神奇，又如此清艳。
　　斯云霆亦是痴了，但他甚至没有心思去看这两棵花树，他的目光追逐着花树后安静的女子，丝毫也无法离开，这是他找到并抓住的女人，只会属于他，比心爱的桃梨还要心爱。
　　看看底下的效果，竹离满足地笑道：“桃子精，做得不错，替我谢谢梨子精。现在，该来点实际的东西了，有花无果终究是不圆满，便结出些桃子梨子来给众人吃吃吧。”
　　“有什么好处？”桃子精立刻问，隐在暗处的梨子精也现身，虽然害怕桃子精生气亦是大着胆子说：“我也想要避祸丹。”
　　桃子精瞪他一眼，威胁道：“小仙，你如果敢把避祸丹也给他，我给你的承诺就不作数了，就让这花树千年万年地长在这里好了。”
　　“梨子，我不能给你避祸丹，但有可以增长修为的桂花酿，你们一人十坛怎么样？”竹离打开一坛让他们闻，那种香气实在陶醉，桃子精立刻说成交，梨子精也跟着点头。
　　很快，梨花落，桃花也落。
　　众人叹惋，心里都泛起一些愁绪，几番离情，多少别恨，都是在百花落尽的暮春，他们想起回不去的天真烂漫，忆及那些怎么也留不住的时光与人。
　　不过在纷纷扬扬的落花引出人们的泪水前，又有人发现那花树失了华妆竟然开始默默结果，桃子从小小的青涩变为红硕，梨子则变为黄澄，能抵消失去的不就是丰收吗？
　　人们又开始自得地想着那些痛快事，离家那么久倒也凭本事挣出一份家业，那些埋藏的遗憾在美好的希望面前似乎也不再那么伤人，今年晚秋谁说不会像这些桃子梨子一样美好，风愿凉就凉一些，清醒而自由是最妙之事。
　　“哎，桃子掉下来了。”“我想要一个梨。”“真有一个梨到我手里来了。”“还是桃子好吃，我要桃子。”
　　斯云霆也接住了一个桃子，他爱惜地捧在手心，还想再要一个梨子，却发现果子不再落在他这里，每个人只能有一个果子，他便伸手夺走了身后侍卫手里的梨子，那侍卫敢怒不敢言，目光黏在自己的梨子上不放，他淡淡道：“还你一锭金。”
　　那好耶，我可以假装我已经把仙女给的梨子吃了。
　　其余侍卫互相看看，都忍不住把手里的果子交出，期盼道：“大人！”我们的果子比那厮的大，我们也想换。
　　斯云霆微笑：“好，替我找个竹筐来装好，愿意换的人都可以换，小心运回府中，一时吃不完的让厨娘想办法做成果脯，不许浪费任何一个。”
　　“是。”侍卫们兴高采烈地应了。
　　在桃树后观察斯云霆的竹离看到这一切，有点生气：“他们知不知道这是精灵种出来的果树，吃一个果子能增寿十年，就这么全给了斯云霆。”
　　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的殷雪，轻轻一打她的肩膀，解释道：“也许对于他们来说，十年的寿命比不上那锭金子。好了，别再看了，仙鹤来接我们了。”
　　竹离随着殷雪坐上仙鹤，高高地飞向云间，她忽然说：“这就是人间疾苦么？”
　　“嗯。”殷雪并没有细说在生死馆里听见的那些惨事，只是宽慰：“斯云霆是个不错的人，如果他能活得久一点，也许往后这个人间的人就不需要那样舍命搏金了。”
　　“但愿。”
　　竹离摇摇头不再多想，这件事目前不由自己管，她现在最要紧的事是和从火山神那里得到的神器熟悉并磨合。
　　“对了，殷雪，你有没有看见我跳舞，我还弹琵琶了呢，还有就是那些祥云太够义气了，真的我一跳舞就出现，从不爽约，怎么样，我的歌舞琵琶有进步吗？”竹离摸摸仙鹤的小脑袋，拿着琼浆与仙草喂她：“小鹤，你觉得呢？”
　　小鹤表示它没看见，殷雪边看兵器谱边说：“还不错，几月后的星河舞你又可以把素娥的脸气歪了。”
　　“哈哈哈，我已经迫不及待了。”第一名永远爱看第二名的笑话，却会对第三名之外的人大方鼓励，这种偏好就和第二名对第一名的恨意一样，来得莫名，存在得长久。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