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用最土的方式穿越了

　　与贺展眉此时恬然的笑容不同，明珠的脸上难堪极了，似是委屈，似是痛苦，又似是愤懑，百般情绪交融在一起，显得万分狰狞。

　　贺展眉并不着急她做出什么反应，她今天带了充足的耐心来到这处地牢，她知道，如果她的思路是对的，这处地牢就会成为明珠的死牢，不是因为那些尘封的刑具，而是因为明珠摇摇欲坠的心墙。
　　而此时明珠的表情已经无需再说什么，贺展眉明白，棋路走到这里，明珠已无还手之力，大局已定。
　　然而即便明珠已至这般穷途末路，她身上依旧有贺展眉想要的东西。
　　她要得到它，为了她爱的人，为了惨死在八年前的那个一腔孤勇、远嫁异国的公主，她要得到它——当年的真相。

　　明珠的双目因为愤怒而猩红，蓄满了泪水：“我是荻国最尊贵的女人，是草原之王阿勒风最亲的妹妹，我怎么会是别人的替身？！”
　　贺展眉胜券在握，转身回到明珠对面的椅子上坐着：“明珠，我并非天朔之人，在我的家乡，对于谎言，有两句虽是老生常谈，但又颇有道理的箴言。第一句是，一个好的谎言，不只要骗别人，更要骗自己。那场阴门阵之劫距今已经十几年了，你骗过自己了吗？”

　　明珠的嘴唇渐渐失了血色，眼神却不甘示弱，依旧怒目灼灼望着贺展眉。

　　“还有一句是，撒一个谎，就要用一百个谎来圆。”贺展眉的语气里带了一丝劝解：“明珠，你想遮掩的，不是孩童背着父母偷吃了糖果，不是书生难耐寂寞去了青楼，你想遮掩的，是一个公主的死亡，是两个国家的情仇，是史书工笔不可能忽略的情节，是芸芸众生悠悠众口里不会断绝的议论，你不可能成功的，你懂吗？”

　　明珠先是冷笑，继而嘶吼：“我说了。我不是替身。我不是替身！我不是！！！”

　　“你可以否认。”贺展眉也抬高了声音：“但这是事实，不是吗？明珠，你可知道爱一个人是如何？你所有言辞成立的根本，是阿勒风爱你。可是不管这爱是否纯粹，是否彻底，甚至哪怕它并不是爱，它只是在乎，是占有欲，哪怕阿勒风对你只有你所说爱意的两成三成，哪怕他对你有一点在乎或者占有欲，你都不会出现在天朔国境之内。你同靖景如此相像，你若来此，高宸见了，可会动心动意？阿勒风若真的爱你，他就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就像当年你爱阿勒风，你就非要禹靖景死，是一样的道理。所以明珠，从一开始，你的谎言，就只能是谎言。”

　　贺展眉话音刚落，明珠便将桌案上的饭菜全数掀翻在地，她紧紧捂着自己的耳朵，涕泪滂沱，像是濒死的野兽一般，低声的嘶吼着：“你胡说！你胡说！我没有爱过阿勒风！是他爱我……是他爱我！！！他如果不爱我，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将我带在身边！为什么要同我行床笫之欢！为什么……为什么……”
　　贺展眉见明珠已至崩溃边缘，虽心生怜悯，但并未手软：“为什么？因为那时候他还没有得到禹靖景，他只能选择你这个替代品。仅此而已。”

　　明珠先是怔了一下，继而哭喊道：“不！不是这样的！他对我有过真心的！！！”

　　贺展眉没有回答她，只是安静地看着她被泪水充斥的双眸。
　　明珠的声音突然弱了下去，像一只受尽委屈的小猫儿：“他不能如此待我……我为他做了那么多……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可以做。为了他高兴，我可以喝媚药，喝绝子汤；他笼络不到的大臣，我就去伺候他们。他想要大汗之位，我就帮他杀我亲哥哥……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

　　明珠喃喃自语到这里，贺展眉的心也沉了下去，她知道明珠绝非善类，可没想到，她竟为阿勒风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甚至不惜作践她自己……
　　原来那些媚药、断绝子嗣的汤药，竟都是她自己主动喝下去的吗……

　　“为什么……为什么……”明珠蜷缩在椅子上，全身发着抖，她依旧捂着耳朵，仿佛想要催眠自己一般，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我不是替身。我不是……我不是……”

　　贺展眉知道，这样下去，明珠会彻底土崩瓦解，可她必须让明珠把事实说出来。
　　她沉吟片刻，站了起来，再次走到明珠身边，将她揽入了自己怀里。

　　明珠仿佛有些畏惧，贺展眉刚一触到她她便开始挣扎。
　　贺展眉毕竟在外科急诊工作多年，对抽搐醉酒不配合的患者相当有一套。她很快便制服了明珠，让她紧紧靠在自己怀里，她的手则轻轻抚摸着明珠的背部。
　　许久，明珠终于安静下来。
　　贺展眉没用松开她，一直一直这样拥抱着她。

　　“我今天来这儿之前，高宸对我说了一句话，你可知是什么？”贺展眉轻轻说道。
　　听到高宸的名字，明珠的身子明显僵了一僵。
　　“他说靖景死了，明珠过得并不快活。”
　　贺展眉没有说谎，高宸确实这么说过，她只不过隐去了高宸的后半句——可是天道轮回，夺人一命，终究是要以命来偿的。

　　明珠闻言，在贺展眉怀里呜咽起来。
　　贺展眉看看怀里的明珠，叹息一声：“明珠，我其实在想，如果你遇到的是高宸，不是阿勒风，你或许也会成为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活泼，明朗，懂得爱别人，也被别人爱。对吗……”
　　明珠呜咽更甚，靠她靠得更紧，贺展眉知道这些话起了效，便乘胜说道：“明珠，如今你有这样一个机会，抛开不堪的过去，试着成为一个好人。只要你把当年发生了什么说出来……”

　　听到这里，明珠抬起头，痴痴望了望贺展眉。可一瞬间，她眼中的迷茫与悲伤就被愤怒取代，她狠狠将贺展眉推开。
　　“你骗我！你只是想让我承认是我害死禹靖景的对不对！对不对！！！”
　　贺展眉踉跄几步，看到明珠这副样子，她稳了稳身形，沉声说道：“我只是想要一个真相而已。哪怕你不承认，这件事在我们所有人心中也都有了论断。可我仍旧想听你亲口说出来，只有你亲口说出来，对靖景，对高宸，对你自己，才算是真正的交代。明珠，历史是不体谅人的，人更是不体谅人的。你做的事情桩桩件件都逃不过后世的评说，如若真相不明，各种猜测便会甚嚣尘上，口水会将你身上所有的可怜可叹尽数吞没，只余下满目的可恨可憎。这种事情你该是知道的，禹靖景就是先例啊，世人哪记得她为国和亲，只记得她肮脏污秽。你们两人生前已是孽缘重重，死后难道还想比一比谁更凄惨吗？”

　　明珠闻言，看了贺展眉一眼，继而痴痴一笑，疯魔了一般。片刻后，她突然看到贺展眉身后墙上的刑具，于是擦肩经过贺展眉，朝她身后的走去。
　　她伸手抚摸墙上那柄铁杵，地牢的暗沉与潮湿让上面遍布青苔和锈迹，触上去既斑驳又滑腻，让人恶心，明珠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这柄铁杵的触感，真像她的人生啊。
　　“哈……”想到这里，明珠笑出了声，十足十的讽刺。

　　贺展眉微微张口，还来不及说什么，明珠便转过身来，眼神又恢复了清明。
　　她先是擦拭了自己脸上的泪痕，然后整理了自己稍显散乱的发丝，最后拂去了衣衫上的灰尘，挑衅一般对贺展么说：“想知道真相是吧？但我不会告诉你的。你让高宸来审我吧。”

　　说完这句话，明珠看向牢房旁边没有壁灯的那面石墙，笑了笑：“反正太尉大人已经来了，不是吗？”
　　明珠说完这句话不久，石墙后面便走出一个人，正是早已在此旁听的高宸。

　　“你说。”高宸走到明珠身前，同贺展眉并立，还是那般漠然。
　　明珠先是苦笑一瞬，继而目光变得幽深起来，似乎要用双眼刺穿这座地牢，看到多年前的光景。

　　她没有告诉高宸禹靖景的死因，反倒讲起了自己的故事：“那场阴门阵，发生在我十六岁的时候，那一年，阿勒风十八岁。当时我以为，我遇到了这世上最值得我去爱的那个人……”

　　十二年前，深秋。
　　荻国寒垣城，城墙之上，十二名巫祝手握铃鼓，身披摇铃，在晦暗的天光之下唱着诡异的歌谣，跳着舞。
　　歌声沉闷又焦躁，像是草原上因饥饿而虚弱，又苦寻着食物，不甘心死去的秃鹫。
　　城墙之下，王室的女眷赤身裸体站成一排，她们瑟缩着。
　　此时的瑟缩并不是因为屈辱，阴门阵已经到了尾声，她们已对屈辱感到麻木。
　　她们的瑟缩是因为秋风的刺骨寒凉，以及对未知的恐惧。因为方才她们面前百尺之处架起了一口口的大锅，大锅之下是熊熊燃烧的柴堆，她们隐隐约约意识到这是阴门阵的一环，难道是某种祭礼？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大汗还不允许她们将衣服穿上。

　　“啊！”
　　明珠听到旁边有人轻叫一声，她顺着声音望过去，那是她姑母家的女儿，她的表姐。
　　表姐周围此时一片骚乱，姑母在她身旁，来回踱步，似乎想要为她遮挡什么，但终究都是赤身裸体，挡无可挡。
　　明珠微微挪了挪身子，通过阵列的缝隙看到了表姐的下身，才知道她来了葵水，血顺着腿流下来。

　　不多久，明珠听到了男人的讥笑声。
　　荻国的军人们就站在她们的身后，他们之中似乎有人也看到了这一幕，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笑声。
　　明珠看到表姐和姑母面色变得惨白。
　　表姐只比她大两个月，在这样重大的“典礼”中出了这种岔子，表姐之后或许不会有好姻缘了。

　　明珠听母亲说过，之前的阴门阵中，也有这样的例子，那个女子只是王室旁支的庶女，因为在阵中出了丑，被许给了三个下等兵，成了他们的共妾。
　　还有一回，阴门阵的时间太长，有个小部落首领的女儿实在憋不住小解，大汗震怒，让人将她当场抬起来，扔进了后边的军人堆里。她没能再出来。

　　明珠紧紧握着身边母亲的手，颤抖地更厉害。这是她第一次参加阴门阵，她很害怕。
　　母亲看出她的不安，轻轻拍着她的背：“明珠不怕，就快结束了……就快结束了……”

　　母亲说完，巫祝们的舞步便越来越疾，他们身上的铃音也越来越密。
　　大锅在长久的烧煮之下开始缓缓升腾起热气，又过了一会儿，其中一口锅热气极盛，发出沉闷的气泡破裂声，百尺之外都能听到。
　　继而城墙上的大巫举起手杖，指向夕阳：“天神啊！愿您洗净她们的魂灵！保佑大汗富贵长生！保佑荻国岁岁安宁！”
　　大巫说完，十二名巫祝齐声喊道：“祭祀！开始！”

　　大巫看向荻国的大汗，明珠也抬头望向城墙上的父亲，只见父亲微微抬手，指向了刚才引起骚乱的表姐。
　　她们还在疑惑，便见几个将士冲了过来，将表姐手脚抬起，举过他们的头顶，继而向那口煮沸的大锅跑了过去。

　　“啊！！！”只一声短促的叫声，伴随着落水的声音，表姐便被扔进了大锅之中。
　　她们隐隐看到她的双手冒出了锅沿，晃动了几下，只短短几下，便又沉了下去。

　　“啊！！！！！！！！”所有裸身的女子惊声尖叫，瞬间四散跑开：“啊啊啊！！！！！！！”
　　明珠却被眼前的场景吓到失去了声音，她僵直地站着，已经年老的母亲在此时狠狠拉了她一把，带着她奔跑，明珠麻木地跟随着，突然间，一向羸弱的母亲不知哪来的力气，将她狠狠甩到了十尺之外，明珠踉跄摔倒。
　　她回头有些惊恐地看向母亲，母亲已被一个士兵抓住了胳膊。
　　“明珠！跑！快跑！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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