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往昔繁华竞逐·凝石

作者:酸奶煮橘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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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话 谁人未有困顿时


      陈沉独身一人来到夷兰下榻的客栈时,罗玲海是颇为感到意外的,因着先前的猜测,对于面前的男子不由得带上了几分警惕。

      夜色悄然爬上窗沿,屋外万物静赖,屋内点着昏暗的灯,男子跪在夷兰的身前,低着头,看不出神情。

      裴元峰踏进屋子的时候,两人还尚在僵持,落座之后,萧竹奉了茶,两人还在僵持。

      “镇抚使大人既然到了此处,有什么话,已不必遮掩了,二位大人也是通情达理的,若有难处,也是会同情一二的。”自进门起,问过安,陈沉便直直的跪了下来,却是不发一言,萧竹想,大致是昨日向公子,回报在清河镇及洄州其余两县的赈灾情况时,他已经有所察觉。

      行差踏错,终有败露的一天,为官之人,深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今日会来,夷兰并不感到意外。

      既已知晓有人将赈银私吞,却并不着急发落,反而是等着陈沉深夜上门,夷兰等的,并非是发作的时机,而是他亲自来说出其中的内情。

      玲海坐在夷兰身旁的圆凳上,咬了块绿豆糕,看看自家师父,又看看陈沉,最终眼神落到裴元峰的身上。

      明明赈灾有异,他今日方才知道,却是没有半点惊讶的样子,丫头心里想,或许自幼长在京城,他所闻所见,比起自己是要深远广泛,便又低下头,盯着鞋尖,耳朵却是在跪地的男子开口之时,竖了起来。

      “大人明察秋毫,心细如发,臣要说的话,想必大人心中,早已有数。”

      他是兵部最年轻的侍郎,在外人眼中,自然是风光无限的,又被委托赈灾重任,任是谁都不能理解,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是啊,他自然是应当,感恩戴德,谦卑恭敬,可这世上,人存活于世间,却不是这样容易的。

      他用刀枪,搏出功名,家中母亲,拖着病体也要为他束冠戴帽,就在去年,母亲的病情突然恶化,卧床不起,偏那给母亲看病的医官,瞧着他晋升眼热,竟然哄抬药价,他的俸禄并不多,根本支付不起。

      陈沉本不想贪污赈银,他知道洄州的百姓早已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但却是有人对自己说,只用其中一二,并无大碍。

      说出这话的时候,夷兰明显的身型一僵,随后便打断了男子的话:“何人教唆?”

      陈沉略微一顿,也不再遮掩:“是一位布衣服饰的男子,看不出是官差还是下人,只说自己是洄州知州派来的。”

      “那他这样说了,大人便这样听信一个不知来历的人?”此话存着几分疑惑,夷兰将跪地之人看定,眉间的愁绪半分不减。

      “我……自然是不能相信的,但,知州第二日便又来拜访,所说之言,与那人相差无几。”

      本是当做闲言碎语,但是那看上去并无什么特殊之人所说的话,却是犹如蛊惑人心的魅鬼,轻而易举的就拨动了陈沉的内心。

      他说,天降灾祸,是洄州之人的不幸,可病痛折磨,却也是一种不幸,不管不问灾民生死,自是不能为人,可若不能尽守孝道,又甘能为人?

      他说,如果当真,贤能豁达,就该明白,何事应当放在自己心中的第一位,他的母亲含辛茹苦,为大周养育的国之栋梁,难不成,就要葬送在地痞流氓,庸医昏官的下作手段之中?

      对于此番话,夷兰尚且未作什么评论,身边的丫头却是愤然起身,先是拱手做了礼,开口便是义愤填膺:

      “陈大人此话,又何曾真的想过,那些在饥寒交迫之中,苟延残喘的灾民?”

      他根本就什么都不懂吧。

      “大人的遭遇,微臣能够理解,也足以同情,可是,大人说不愿令堂遭受病痛之苦,焉知那些困顿交迫的百姓,他们的令堂难道就不会因为寒冬腊月,无米无粮,无火无被,而遭受病痛之苦?大人说百善孝为先,只掠夺其中一二并不打紧,可又怎么能知道,那有心教唆之人,绝不会给那可怜到上天都不忍多看的灾民们,剩下一分一毫?!”

      兵法诸多,他都能熟读,外敌压境,他都能应对,可人心可畏,他却不懂,不论如何,不论有什么样的苦衷,他终究是错了的,并且是从一开始,便错了。

      “是这天下百姓,养育了我大周千千万万的子民,忠勇之士,若洄州失势,无力回天,民众如秦二世时兴兵谋乱,其余各州听闻此事,皆叹陛下无功无德,纷纷效仿,到时天下大乱,无朝堂庇护,微臣请问大人,那时,你又该如何对得起令堂,又能如何对得起,为你封妻荫子的陛下?!”

      裴元峰的眼神停在女孩的侧脸上,心间无法不对此话讶然,却是极为钦佩的。

      向来听朝中爱嚼舌根的那些个臣子说,夷兰此番,收了一位很是有才学胆识的女弟子,身在掖庭,倒也是可惜了不能见识见识。

      后又听说,她似乎得罪了南楚王妃殿下的三妹,挨了一个十成十力道打过去的巴掌。

      这段日子倒是没怎么见到,还在想着这小丫头临行前盯着自己的马车,目不转睛的样子,今日听她不畏权势,直截了当的将心中所想,全全说了出来,实在无法不佩服。

      罗玲海说着说着,眼角竟是落下了一行清泪,她想起了,呜咽着将黄土添到了祖父的墓前,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阿城。

      那一日,月河镇有了夷兰花高价买下的良米,可是,少年的祖父,却再也不能睁开眼睛。

      阿城说,他当然希望大家都能得救,却还是有着私心,他更希望,一家人还是住在那个困顿的小屋,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他不求上天垂怜,不求陛下恩赐,他只希望,祖父能够回来,再给他将从前那些年月发生的故事,给他编几只上元节才能拿出去玩的河灯。

      陈沉听过此话,先是定在原地目瞪口呆,后又站了起来,拱手朝着女孩拜了三拜,眼泪已经滑下了脸颊,却是无比钦佩的样子:“这位姑娘,小小年纪,说出的话,对陈某来说竟是有如棒喝,陈某鬼迷心窍,不思皇恩,听过姑娘所说,陈某只觉罪孽深重,愿任凭处置……”

      “罗典记虽为女子,却是心怀大义,心怀家国,在下实在佩服。”裴元峰勾起唇角看向女孩,满眼皆是赞许,忽然感到有股冰凉的视线投了过来,转过头,夷兰却是正低头把玩着腰间所别的那块玉石。

      “陈大人说,你只取了一二,那剩余的,可是依着放赈历来的规矩,如数交给了那洄州的知州,卫启?”虽陈沉已俯首认罪,但那坐在主位的男子像是丝毫都未曾松懈下来,气氛反而是愈发紧张。

      “是的,臣并没想到,他竟会将剩余的赈银全部昧下,起初臣也觉得,他不会有这么大的胆量,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你想的太简单了,”将身旁的小丫头拉到椅子上坐好,夷兰又唤萧竹进来给陈沉搬了把倚凳,“他这分明是吃准了你已步入穷巷,无计可施,方才如此鲁莽行事,拿捏住你的把柄,其余的事,你便也不会过问,那被昧下的银两,就算今后查出,你这镇抚使首当其冲便会落罪,而剩下的,那些便都不重要了。”

      “这……”陈沉听后慌了神,他从未想过此事,竟会如此繁复。

      夷兰侧过身,看向裴元峰,方才屋内几经波折,他却是除了对罗玲海说过几句便再无搭话,面上始终没有过多的表情。

      “不知,裴大人认为,此事,可还有深入的必要么?”像是在过问他的意思,却又含着几分不可察觉的探寻。

      裴元峰端起茶盏,浅饮一口,半垂的眼眸之间,神色如同蒙了一层浓雾:“夷兰大人既然已经心有成算,在下的意见,倒是不打紧呐。”

      “怎么会呢,大人官拜二品,如今屈尊来做这四品的巡检使,是在下高攀,大人的意见,自然是最打紧的。”这厢,夷兰却是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玲海在一旁,两边看看,脑袋里却是稀里糊涂如同云雾一般。

      这两个人,分明说的话都是在理,可是听上去,却总是觉得哪里有些别扭,倒不像是寻常官场客套,更像是互相刁难一样。

      又同陈沉唏嘘几句,宽慰他莫要担忧家中母亲之事,待真相水落石出后必然会请陛下做主,可算是送走了两人和小丫头,夷兰揉揉眉心,唤来萧竹预备洗漱休息。

      “公子,看您的样子,莫非是疑心裴大人?”递上温热的湿帕,萧竹替夷兰宽了外衫,顺口问道。

      瘦弱的手腕仿佛一捏就碎,夷兰的脸色却是比起从前好了许多,大约也是因着阁中多了生气,进食也多了些的缘故,不难看出他近来心情很好,但自从洄州事发,他却是时常展露愁容,向来对身边的其他官员都不深交,却也未有对裴元峰这样,冷淡如冰。

      “并非是疑心,只是,兵部侍郎陈沉,曾是裴老太师家大公子的幕僚,如今那位大公子正在缅甸边境守城护关,大概还不知道这回事。”

      “啊?那这……”萧竹惊呼了一声,忽然便明白了夷兰为何始终未舒展过眉眼:“若是这样,那裴大人应当是知晓这件事的,可是……”

      “可是什么?”捉住萧竹逐渐弱下去的声音,夷兰看着他为难的神情,叹了口气,“我还有什么坏消息,是不能承受的。”

      萧竹吸了口气,还是开了口:“坊间皆传,那裴老太师府的二位公子,并不和睦,至于缘由……大约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裴太师府,还有一位三公子……”

      屋内已经熄了灯,裴元峰却是还坐在书桌前,昏暗的房间里,几缕微弱的月光照进窗阁,男子的视线凝在手中的折扇上,一向温和的侧脸,却是暗若黑水池潭。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好像周围的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有着什么样的遭遇,他都不会去在意。

      如今,他的阿宁,已过世了十五个年头。

      ——元哥哥对阿宁最好了,阿宁最喜欢的就是元哥哥了。

      罗玲海她一个才过及笄之年的女娃娃,竟是能三言两语便将那糊涂的陈沉说动,听说他回去之后,用一笔烂字接连写了好几封认罪书,还夹了一纸褒奖状,送去了月河镇客栈,夷兰的厢房。

      那姑娘此番,确是将迷途之人点醒,不枉费宫中口诛笔伐,明枪暗箭,都要毁掉她的前程。

      今天白日里,她化妆成灾民的模样,纵使走入穷巷,无计可施,尚且也会护住那少年,仿佛即便是大难临头,也绝不会祈求,裴元峰忽然便想起从前,自己也遇到过一个,孤高寒梅清傲骨,不贪他人袖中财的女孩。

      只是不知,当初的那一方玉佩,是否解救了她那时的困顿呢?

      洄州知州卫启,本是如今权倾朝野的茂国公提携而上的人,朝野之中的纷争,裴老太师向来不多关注,裴元峰自是也不愿掺和其中。

      唯一能说动他的,便是那位叫做陈沉的侍郎,曾是他那背弃祖父,弃文学武的兄长的麾下之臣,担任此次的镇抚使一职。

      ——阿宁,我一定会替你报仇,什么学士爵位,什么光宗耀祖,我都可以不在乎,如果你能回来,我哪怕用前程与性命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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