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投共指南

　　毓秀女中的创始人是一位留洋归来的女性。这里是全国闻名的高中，也是江城有史以来的第一所女校。
　　这里的建筑和实业大学的建筑风格类似，采用的都是中西合璧的风格。走近毓秀女中，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就是门口牌匾上苍劲有力的“毓秀”二字，接着便是西式小洋楼式的教学楼，再往后则是中式园林式的宿舍。
　　如果毓秀女中要选出一位形象代言人，那英英将会是最好的人选。
　　她就是这么一位兼有中西美感的少女。
　　鹅蛋脸和小巧精致的眉毛、鼻子、嘴巴，让她有种含蓄温婉的中式古典美感，一双丹凤眼则是造物主在她美丽的脸庞上最精彩的一笔，赋予她一种飞扬的神采，使她不至于看上去太过柔弱。她不是那种绣在屏风上弱柳扶风的美人，她的四肢灵活而敏捷，就像她父亲从国外给她带回来的西伯利亚森林猫一般。
　　她性情爽利，侠肝义胆，能文能武，不但各种体育玩得好，写起文章来也是气势凌厉，常被老师称赞有“韩柳之风”，是校报的主笔之一。
　　如果她知道，刚刚钱棠借她的名义救了人，她非但不会怪罪于他，反倒会对他这种行为颇为赞赏。
　　但是此时还在操场上和同学玩耍的她对刚刚发生的事并不知晓，钱棠忽然出现在操场边喊住她的时候把她吓了一跳。女校里难得来了个风度翩翩的男青年，这下大家都不玩耍了，周围认识她的不认识她的都好奇地望着她，她一头雾水地被一群同学簇拥过去，没等她开口，旁边的同学就抢先对钱棠发问：“同学，你是我们英英的什么人？”
　　钱棠实话实说：“我是她干哥哥。”
　　人群之中马上爆发出一阵起哄声，英英到底是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马上就听懂了少女们的那阵起哄声里对二人的调侃意味。
　　好在她脸上因为刚刚运动完而出现的潮红完美地掩饰了她的害羞。她推了那个同学一把，啐了一口，说道：“就数你能说！”
　　接着，又强装镇定，转头硬着头皮问他：“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给你带点我妈做的花生糕。”他话音未落，又引得少女们一阵哄笑。
　　英英心想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知道这肯定是钱妈妈让他送过来的，钱妈妈对她一向关心备至，虽然当年的娃娃亲只是一句玩笑，但钱妈妈待她却如亲女儿一般，每年她生日都会托人给她送各种礼物，什么吃的喝的玩的，应有尽有。但不明真相的同学们乍一见有个男生给自己送礼物，才不会有那么单纯的想法。为了防止钱棠再说些什么令人误会的话来，她只好先下手为强，不由分说地把钱棠拉走了。
　　到了一个四下无人的地方，她才停下来问他，“伯母身体怎么样了？病好了吗？”
　　“劳你挂心了，还是老样子，总也不见好，她这是老毛病了，好在医生说好好静养就行，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我心里总惦记着她。谢谢你跑那么远给我送吃的。”她不想叫“哥哥”，他也不叫她“妹妹”，两个人就这么“你”啊“我”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了一会。
　　临走前钱棠看看四下无人，就从书包里拿出了几本书，递给英英，英英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她最近爱不释手的《蜀山剑侠传》！她翻了翻，不但有她之前看过的，还有这个礼拜刚出的！她惊喜地叫出了声，连连问道：“你在哪找到的？你在哪里找到的？”
　　“你暑假来我家玩的时候落在我家了。”钱棠看她那么高兴，也忍俊不禁，说道，“收起来吧。别被老师看见了。”
　　“那不能！”英英笑逐颜开，完全把刚刚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千恩万谢后一路蹦蹦跳跳地往宿舍去了。
　　钱棠送完东西，又搭电车回了学校。
　　这件事似乎就这么过去了，他又恢复了在图书馆、教室、宿舍之间三点一线的生活。
　　直到一个月后他在图书馆学习的时候忽然有个人递了张纸条给他。
　　纸条上约他第二天一见，以答谢他的救命之恩。
　　他装作若无其事把纸条夹到书里，心里却压抑不住地兴奋起来。
　　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他猜，给他递纸条的人应该就是那位身上藏着“共产党名单”的同学——也可能是那份名单上的人。
　　他虽然一心扑在学习上，但对政治并不是毫无敏感度，他也隐隐约约有听说学校里的“民青”（民主青年同盟）就是共产党的外围组织的事。
　　和好友陈阳那种对政治不闻不问的逃避态度不同，看上去一心只想读书的模范生钱棠对政治有着自己的看法。
　　他知道中国的前途绝不在□□及其代表的国民政府身上。
　　这是他几年前就明白了的事。
　　那年，有两位从外地赶来江城，在街头宣传抗日的青年学生，忽然被国民党的特务在众目睽睽之下绑架，震惊全国。
　　那天他就在台下，眼睁睁看着几个黑衣人突然从轿车里冲出来，当着众人的面把台上的两个学生拖进了车厢里。回过神来的群众愤怒地捉住了还没来得及上车的一个特务，把他当作人质，又冲进市政府把东西砸了个稀烂。愤怒的学生们对着那名特务拳打脚踢，直到他供出了被绑架学生的藏身地点。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读了《治国方略》后热血沸腾，梦想通过实业救国，力排众议报考了实业大学工程学院的高中生了。
　　他无法忘记东北沦陷的消息传来那天当堂晕倒的东北同学，无法忘记因为国民党和□□勾结而开遍大街小巷的公烟馆里那些骨瘦嶙峋家破人亡的烟鬼……
　　他曾经对好友陈阳说过，中国的问题，光靠读书是解决不了的。
　　要靠革命。
　　现在，参加革命的机会就在面前。
　　他已经下定决心。
　　见面的地点选在汉南路的“文艺复兴”咖啡馆。这个地方离实业大学并不近，反倒是在毓秀女中门口。
　　钱棠依照纸条上的提示找到左边靠窗最后一排的位子，发现那里果然已经有人在那等着他了。
　　没等他开口，那人已经主动站了起来向他伸出手。
　　“钱学长，你好，我叫周咏昙。和陈阳学长一样是通讯学院的，大一入学的时候就听说您的大名了。”
　　“你好，周同学。”
　　“你叫我小周就好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小周，你也叫我名字吧。”
　　钱棠没想到“民青”的负责人会这么年轻，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周咏昙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主动问道，“你是不是没想到我居然是个大一新生？其实我中学的时候就已经参加革命了。”
　　周咏昙长得很高，但却有着一张娃娃脸，大眼睛，神情却有种与年龄不符的坚毅。钱棠注意到他一边说话一边时不时地望着窗外。
　　“我家在东北。家里只有我和我妈妈。我爸在我小时候就去世了，我妈一个人靠给人洗衣服含辛茹苦把我养大。东北沦陷后，日军强迫我们上街庆祝，我们当了亡国奴，竟然还要被逼着上街庆祝，世上竟有这样侮辱人的事。”讲到这，周咏昙拿起咖啡呷了一口，钱棠看到他咬紧牙关，看到他的眼睛因为充血而变得很红。他接着说道：“散场的时候我心中愤怒难忍，一把把那面他们强塞在我手里的膏药旗撕碎了踩在脚下，因此闯了大祸。好在那天人多又乱，我回了家，告诉了我妈妈，我妈收拾了我们仅有的家当，带着我连夜装成乞丐出了城。不久后，我妈在逃难的路上感染了肺炎去世了。诊所的医生收留了我，后来我就跟着她来到了江城。”
　　他讲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下，钱棠看到他的眼睛闪动了一下，好像有泪花，便把身上的手帕递给了他。
　　“谢谢，我们聊点别的吧。其实我刚入学的时候就很佩服学长。老师在课堂上给我们看过您的试卷。”
　　“我只是用功罢了。”
　　“学长有没有想过毕业后想干什么？”他终于看似不经意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想干的事和你是一样的。”钱棠郑重地答道。
　　“学长家庭条件那么好，舍得放弃吗？”他把双手放在桌面上，认真地说道：“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得如实告诉您，这是一条充满了荆棘的道路，踏上了这条路，你注定了要放弃很多东西，有时候，这甚至包括付出你的生命。”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好一个舍生取义！”周咏昙赞叹道，“最后一个问题，听说伯母身体不好，学长不想在身边侍奉吗？”
　　他把钱棠问住了。
　　是的，母亲的身体……
　　周咏昙看出了钱棠的犹豫，便安慰道，“学长不必急着给我回答。况且就算学长决定留在双亲身边，也是一样可以为大义做出贡献的。”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临别的时候周咏斯对他说道：“学长人品贵重，成绩又如此优异，我相信即使我们暂时不能在同一战线，日后也必定是殊途同归的。以后你也可以经常来参加我们的讨论会，我们共同学习，一起进步。”
　　钱棠点点头答应了。
　　目送周咏昙离开后，钱棠不经意间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坐在靠门的那个位置。
　　陈阳？
　　他怎么会在这？他今天不是有课吗？
　　陈阳正在和一个穿着毓秀女中校服的女生面对面坐在一起，看上去两个人正在聊天，不过距离有点远，看不清两个人在聊什么。
　　忽然，陈阳掏出了一叠钞票，推到那个女生的面前。那个女生把钱又推回去。
　　不明真相的钱棠此刻他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出现在这，他是一个尊重别人隐私的人，此刻他就像一个不小心走错厕所的人，只想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赶紧开溜。
　　偏偏这个时候他听见有人喊了他的名字。
　　他抬头一看，原来是英英进来了。他想起他昨天为了防止像上次一样吓到英英，所以用宿舍电话告诉了英英自己今天会来看看她。
　　没想到英英刚好这时候来这家咖啡馆。
　　他开溜的计划落空了。
　　陈阳已经发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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