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得好时光

　　店主是个中年男子，分辨不清他的真实年龄，他青丝锐减，华发丛生，与这书店的外观相得益彰。现在的店主是个年轻人，与那男子有几分相像，不知是不是他的儿子。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男子的儿子是叫簇水的。那时是见过几面的，大约十三四岁的年龄，从不多言。
　　步月喜欢这里，除了喜欢看书的缘故，还因为这书店的名字。簇水书店，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句诗——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平日里，她下了班来，里面挤满了放学不及时归家的小学生，贪婪地翻阅着那些漫画。这里可以对外租书，但小孩子宁可花五毛钱买零食，也不愿用那五毛钱租一本书，只想白白的沾了便宜。但他们也是小心翼翼的，绝不会用自己脏兮兮的手去碰触那书本，谁要是把书弄脏了，他们是头一个要龇牙咧嘴挥起拳头来的。
　　青春期的男生女生有了内心的小秘密，偷偷攒了零花钱来买一本便宜的过了期的青春杂志，悄悄地塞到那沉重的书包里，等过段时日看完了，再拿着几本旧杂志回来换另一本旧杂志。步月记得这里是可以用五本旧杂志换一本新杂志的。但是学生们等不及，大多是用两本旧杂志快速来换心仪的那一本。
　　有年长的读者手里拿着条子来寻找记忆深处的书册，店主便会帮忙一个一个书架的去对比、去翻找，踩了梯子到高处去看。读者也是极有耐心的，并不催促，一边等待着，一边扫视着架子上其它的书。有时会打断店主的劳动，抱歉地说：“先不找了吧，我想买下这一本。”但店主会牢牢记下读者的需求，另找了时间继续去找。
　　休息时的步月最喜欢这里，随意挑上一本走到二楼去，拣一个靠窗的座位，去看那过去的日子，或慨叹或喜悦，或叹息或不解。二楼的座位是有限的，三张小长桌，一桌顶多三个人，多数时候是要排队的，来晚了就得等。店主是不会做赔本生意的，坐一天也是需要交费的，最多五块钱，还附送一杯花茶。古色古香的茶杯，甘甜润心的花茶，时光便静止了下来。
　　步月就是在这里遇到了明珠。
　　那天，她向窗外望去，一个女孩子正抬着头向上看，两个人四目相对，仿佛是老朋友相见，向着彼此微笑着，毫不感到陌生。步月心下惊呼：这个女孩子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她真像一个熟悉的人。正想着，那女孩子已经上了楼来，向着她走过来，甜笑道：“嗨，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声音过于清脆，引来了其他读者的侧目。那女孩子不好意思的冲大家挥挥手：“不好意思，见到了老朋友，有些激动。”她将声音低下来，依然是活泼的语调：“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呢？”她是笑着的，眼睛成了月牙，嘴角上扬着，歪着脑袋。
　　步月想，如果我说不认识，会不会让她感到失望呢？瞧她的眼神，满是期待，期待中又带着势在必得的肯定。
　　“嗨，我也觉得你很面善，但今天应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是吗？可是我感觉我们是相识很久的老朋友了。”
　　步月笑道：“我来这座城市的时间不长，也不会停留很久。不过，认识一个和善的新朋友，我是不会拒绝的。”
　　女孩子伸出一只手：“你好，我叫明珠。”
　　步月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肯伸出手去握住它：“你好，我是步月。”
　　相遇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有些事如今想来，还是有些惆怅的。昔时的信誓旦旦抵不过现实的侵蚀。哪有什么天长地久，只不过是人的一厢情愿罢了，抑或是假戏成真，毕竟那时候需要天天在一起，有些话说着说着，彼此都当了真，误打误撞也亲近了好些日子。
　　明珠也喜欢看书，她是常常来的，只不过时间不凑巧，往往是步月来了，她正好走了，或者是反过来。见了面，两人匆匆一别，挥挥手，既是你好也是再见。有一天，店主对刚进门的步月说，有人给她推荐了一本书，书里夹着一张纸条，上书：我想你会喜欢的。
　　店主说：“是明珠托我给你看看的。”
　　“她的名字就是叫明珠吗？”步月鼓足了勇气，问道。
　　店主点头又摇头：“她妈妈姓采。”
　　再见面，就不只是笑一笑的礼节了，也不满足于简单的寒暄，渐渐地，两人可以坐下来聊天了。有时牵着手去逛街，买同款的发绳；或者是合资买一注彩票，偶尔中了一两次小奖，便一定要去簇水书店看个过瘾，清香的花茶不知道续了多少次。
　　选一个半日特地去奢侈品店，却并不花钱，但每一样必定要入了眼经了手，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和虚荣感。午饭嘛，一样来一点，恨不得将小街上的美食吃个遍。学着书中的小资来一杯苦咖啡，那时的狼狈变作了如今的笑料。
　　可是，笑得有多勉强啊！
　　那时的空气中有着蜂蜜柚子茶的香味，而现在已嗅不得那味道了。
　　有着共同记忆的人没了踪影，那段友谊业已烟消云散了许多日子。突然觉得“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是一种多么洒脱的情怀。
　　现在感叹时间的流逝有强说愁的意味，但一年又一年，仿佛就是在一次又一次失去中度日。走着走着便落了单，就像一道数学题，自己成了那个余数。真真是没意思。
　　步月一度将明珠当成泛兰舟或是花间意，太像了，眉眼之间的相似度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轻易发生改变。但性格又是不同的，快言快语的明珠活泼而明朗，像她的名字，是黑夜中明晃晃的一颗珠。
　　黑影落了下来，却没有明亮的珠子。步月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江如练在自己眼前挥了手。原来江如练看着步月捧着一本书发愣，便不自觉地伸了手掌在她的眼前挥舞着，步月的思绪被打断了，笑言：“我的那个朋友就是在这里遇到的，我们关系很好，只可惜杳无音讯了。”
　　江如练小声道：“你不觉得这里的氛围很怪吗？”
　　步月不解，江如练悄悄指了指门口柜台后面的店主。步月回头去看，走过去问他：“你好，你还记得我吗？”
　　店主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来，盯着步月的脸，看了半晌，摇摇头。他的眼睛又去看江如练，却是死死的盯着那张脸。步月笑道：“这是我的朋友。你真的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吗？”店主将眼神回到步月的脸上，眼神定定的，依旧只是摇头。
　　步月有些不死心：“你不记得我了？几年前我来过的，还有一个叫明珠的女孩子，她就住在这附近，我们坐在二楼看书，周末里是你帮我们续花茶。你是不是叫簇水？那时还是你爸爸在这里看店。”
　　店主点点头。
　　步月又问：“你的爸爸呢？”
　　店主拿起笔在本子上写道：“在家里。”
　　步月笑道：“现在是你在看店了。”
　　簇水点点头，眼睛却是一再地瞥着江如练，引得步月也偏过头去奇怪地打量江如练。江如练却是泰然自若，微笑着回看簇水。
　　步月还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再次追问簇水：“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呀？明珠还来吗？”
　　簇水的眼睛盯着江如练看了好大一会儿，才在纸上写道：“明珠不在这里了。”写完了，又去看江如练。
　　步月无奈地笑了笑，她知道答案不会是令人愉悦的。她侧过头去，对江如练说：“那我们走吧。”又向着簇水道：“再见，簇水。”
　　簇水目送着江如练和步月离开书店，重新低下头去修饰旧书。须臾，重又抬起头来，却发现江如练在回看着自己。簇水不慌不忙的点头致意，再次低下头去端详桌上的旧书。
　　步月盯着江如练的背影，一脸凝重。她不理解，从他们进门开始，簇水就紧盯着江如练，一直到两人离开，簇水的眼神依然停留在江如练的身上。整个过程，她是看在眼里的。心中的疑问一点点放大，江如练是不是撒了谎？
　　他肯定是来过的，旁边一定是泛兰舟。不，或许是明珠。说不定她们是同一人。
　　他们找了一家土著小店，店主是一对老夫妇，说着他们听不懂的乡音土语。幸好墙上有菜单和价格表，用手一指让二人自己看。江如练自作主张点了蜜汁藕，剩下的让步月来决定。步月微微蹙眉，心里犯了难，她在江如练面前的优柔寡断又开始了。
　　蜜汁藕是江如练特地为步月点的，是与夏天相宜的一道美食。它滋味甜脆、清心凉血，对女性十分友好。这是提前做好的，所以很快就上了桌。洁白如雪的盘子里整齐地码着切好的蜜汁藕。挑选胖乎乎的莲藕，洗净去皮，将泡好的糯米灌入藕孔，压实灌满，入锅加水，撒一把红糖，添些许冰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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