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得好时光

　　唐多令说这是他的家，笑言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但在江如练和步月的眼中，这里已经没有了家的样子，说是一个私人博物馆也行，说是废品回收站也行。
　　屋子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老物件。
　　旧书桌上摆着旧书，旧书上放着旧照片；旧家具上堆着旧皮箱，旧皮箱上散着旧报纸；旧衣架上挂着旧衣服，旧衣服上贴着旧挂饰。旧物摞旧物，像一座被历史堆砌的城池。只有外表镀了一层现代的气息，内里全是旧时光的流动。站久了，有一种时空交错的感觉，仿佛下一秒，就会冒出平行时空的自己，穿着旧时的衣裳，梳着旧时的发髻，说着旧时的用语，向着当下的自己说你好。
　　唐多令是主人，却不能施以待客之道。他自己也笑这屋子乱，但他不会承认这是乱，而是说：“我在与历史牵手，它不舍得离开我，我也不舍得松开手。”步月觉得这话很浪漫，下意识地握紧了江如练的手。江如练看了她一眼，那侧脸真是恬静，仿佛真的从另一时光中走出来的女子。
　　步月今天穿了浅棕色的大衣，披散着她的自然卷过肩发，戴了一顶浅棕色的八角帽。略有一股复古的气息。
　　唐多令很健谈，不停地向这两位年轻人侃侃而谈，俨然一个博物馆讲解员。秀奶奶也在一旁说：“先来吃饭吧！”说了几次不见回应，便故意喊起来，唐多令才不舍地住了嘴，要两个年轻人帮忙将饭盒传递过来。他笑道：“我是不能够走过去的，不忍心将时光打碎。”步月听了这话，不由得微微仰头，仿佛真的看到了浮在空气中的流动着的时光。
　　“你们看，随便看。”唐多令一边吃着饺子，一边继续道：“谁说时光是一去不复返的。这饺子不也是古时候的人吃得吗？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千年流转，我们不也和古人尝到了一样的滋味吗？什么是滋味，不只是油盐酱醋，也不单指酸甜苦辣，而是一种心境，一种你愿意沉下心来与时间对话的心境。”
　　步月松开了江如练的手，向着面前的窗户走去。冬日暖阳透过玻璃窗，洒下了无数的光辉，从某种角度看过去，看到了无数长长短短的彩虹斑痕。她的手轻轻扶上了那低垂的窗幔，是旧时的厚重的帘幕，已经分辨不出原有的颜色，空气中酝酿着一种特有的味道，是陈旧却不迂腐的旧时的气体。在这里，似乎时间也是静止的，因为她的心已经平静的毫无波澜。
　　江如练也呆愣起来，他诧异眼前的步月究竟是不是进门前的那个人了。
　　唐多令的胃口很不错，饭盒里很干净。他自言自语道吃饭不能浪费，因为是自己已经想好的吃食，所以不能以吃不下去作为借口而选择丢弃。饭盒是他本人的，半个世纪前的款式，是他年轻时的私有物，上面除了时间留下的痕迹，再无其它。秀奶奶将带着它回到小食店，因为下顿饭依然由她提供。
　　不用秀奶奶问，唐多令已经决定晚饭要吃什么，半饭盒的赤豆糯米饭。他又自言自语道吃饭之前一定要想好了吃什么，不要等着别人来问还是犹犹豫豫说不知道，难道自己想要的东西还需要别人的提醒吗？优柔寡断的人生要不得。
　　秀奶奶已经站起来，并打开了门，招呼两个年轻人走。唐多令既不出门相送，也不说话留客，站在一堆裹足不前的旧物里，向着他们招手说再会。
　　一道门阻隔了两个世界。门轻轻地关上，步月和江如练才回过了神。他们向着彼此微笑着，质疑刚刚的自己是不是被施加了某种法术穿越到了另一空间。
　　他们很快就回到了喧闹的现代，小食店门上的锁落了下来，三个人鱼贯而入。步月感慨道：“像做梦一样。”
　　秀奶奶一边清洗饭盒，一边说：“真的是像梦一样！唐老爷子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人，多么爱干净啊！年轻的时候不容许家里有一点垃圾的存在，你看现在倒成了捡破烂的一员，哪里脏往哪里去。不必说年轻的时候，就是倒回十多年前去，唐老爷子都不是这样的。”
　　唐多令是名副其实与时间赛跑的老年人了。他究竟是多大岁数了，只有他自己知道。秀奶奶掐着手指头默算着，轻轻地惊呼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将是鲐背之年的老人了。”
　　步月和江如练也不由惊叹起来，不像，真是不像。
　　饭盒清洗好了，秀奶奶取了干净的布擦拭着，继续道：“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了，十几年前突然开始收集废品了，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废纸废物，拿不动的就去借了小推车，自己推回来。我们刚开始以为他是做了守财奴，卖了废品去换钱，后来又猜想他或许是要慈善，换了钱去捐款，没想到两样都不是，所有收来的废品都堆积在家里，当宝贝似的。”
　　步月和江如练想象着一个老人弓着背弯着腰穿梭在一堆杂物中精挑细选，将中意的聚拢到家里去，独享其乐。
　　“我们这群老邻居一度怀疑他是不是大脑受了刺激。他忽然成了独居的一个人，难免一时想不开。正巧有一个邻居的儿子是医生，托他请了心理医生来，检查过后什么毛病都没有，他还反过来开导人家要想得开，把那个心理医生给说哭了。”
　　步月和江如练不由得笑起来，想象了那个痛哭流涕的心理医生和神采奕奕的唐多令。
　　“后来，我们就不管了，也由不得我们去管了。唐老爷子除了去收废品，就是大门紧闭。因为儿女们和他吵架了，自此再不登门。他也无所谓，一个人乐得其所。一开始还自己做饭，慢慢地就下楼来我这里吃，现在连楼也不下了，他说浪费时间。”
　　秀奶奶将饭盒晾干收好，又道：“你们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多上去走动走动。”
　　步月和江如练猜想唐多令一定是一个孤寂的老人。他年龄大了，熟识的老朋友该是越来越少；伴侣也逝去了，一个人沉湎于旧时光的追寻；儿女们不理解，除了例行公事尽一下孝心，平日里没事的时候，大家鲜有露面。孤寂的老人，陈旧的物品，夕阳西下，倦鸟归林，该有多孤单啊！
　　尤其是在萧条的冬季，没有百花的竟放，也没有喧嚣的蝉鸣，少了秋叶的飞舞，只有那漫天的飘雪，更显独居老人的凄凉。
　　那么，如果有时间，我们就去看看吧！
　　这是步月和江如练的默契，他们决定第二天再去登门拜访。带了牛皮纸包装的桃酥，敲开了唐多令家的门，今天没有长时间的等待，几乎是一敲门就有人将门打开了。啊，里面可真热闹，多了好多年轻人，一个挨一个的站立着，像是排着队等待着运食的蚂蚁。
　　唐多令并不孤独，他的家里不缺热闹。
　　今天来的年轻人是某大学的学生，他们在为学校的电影社团忙碌。来这里不只一次了，各自寻了需要的物件，其中一个学生负责登记，剩下的人负责搬货。老式的唱片机、掉漆的旧皮箱、脱线的古书籍、泛黄的旧书信，还有两把斑驳的旧椅子，一个跟着一个搬走了。
　　江如练赶紧将步月拦到一边去，看着屋里的旧物从那一空间转向这一空间。楼道里的光线很好，赋予了它们新的生机。
　　唐多令叮嘱负责登记的大学生：“小伙子，按时还呀。”那学生点头保证一定准时还。唐多令又叮嘱：“要小心，不要故意弄坏了。”那学生点头如捣蒜，嘴里嘟哝着：“那是一定的！一定不会弄坏！”唐多令眨巴着眼睛，开着玩笑：“要学会珍惜，知道吗？老物件是会说话的，你们要是故意弄坏了它们，它们可不会轻饶你们的。”学生的表情发生了微小的变化，哭笑不得的望着眼前的老爷爷。唐多令笑起来：“说笑的，说笑的。”
　　江如练将桃酥奉上，唐多令并不去接，而是呆立了一小会儿，步履蹒跚地来到靠近门口的五斗柜前，这是收来的旧物，原主人是旧时代知识分子家庭的摆设。五个抽屉打开了又关上，没有他想找的东西。又去了旁边的梳妆台，这也是收来的旧物，是以前一位普通人家里特地为女儿出嫁而预备的嫁妆。并排的三个抽屉打开又关上，下方的两扇门打开也关上，依然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东西。
　　步月和江如练帮不上忙，只能站着观望。无处下脚的空间最好是拣了位置就好好地守着，否则你不知道下一秒还会不会有地方可立足了。唐多令也是，他不得不做了蹒跚脚步的老人，小心翼翼地挪动了双脚，要不然保准是踩了这个或是跺了那个，最不济的是将高处的东西扯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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