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之灰烬挥尽

　　生命，是什么？

　　赤井曾经这样问过自己。

　　那一天，他是俯瞰世人的灵王侍从，她是沦为阶下囚的落难公主。

　　她即将被判处死刑。执行者是他。

　　真奇怪。在灵王宫享受了千年和平的赤井泽夜，似乎并没有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放弃一切的理由。

　　但在他见到她的瞬间，不知为何，他开始思考起了那个搁置千年的问题。

　　——为什么非救她不可？

　　——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冲动？

　　理性已经统治了他的大脑整整千年。千年前，他亦是山本重国率领的初代十三队“杀手集团”的成员之一。那时的山本为了打败对手不择手段，朋友与部下只是利用的棋子而已，也包括尚且年轻的赤井。

　　千年前的大战，山本正是利用了“谋略”击溃了灭却师军团。

　　而所谓的“谋略”，就是牺牲了接近九成的友人与部下，换得大葬阵的完全形态。

　　“就交给你了，泽夜。”

　　健硕有力的黑发武者背过身去，对着面前的敌人举起了残火太刀。

　　“是。”

　　少年领命跪下。

　　“火火十万亿死大葬阵”，正如其名，其中就有十万亿粉碎的亡魂。

　　不止是人类，但凡称得上生物的生命，在山本举刀的瞬间便被火焰吞噬殆尽。

　　而赤井的任务，正是维持那亡命的结界。

　　封锁住出口，让这大葬阵里的全部死神、人类和虚，都成为山本的养料，让他们生生世世困于阵中，无法逃走——想要实现这般程度的结界，必然需要某种崭新的力量。而他是山本重国的诸多门生中，最有鬼道天赋的一人。

　　元字塾的所有人，都崇敬着山本总队长。赤井泽夜不例外。

　　为了他的胜利，赤井奉命守住那道谁也无法打破的屏障，这也意味着，他需要眼睁睁看着屏障内部的同僚一个接一个充分燃烧、直至化为漆黑的骷髅，并且毫不仁慈地守候这些令人窒息的死亡，到最后一秒。

　　那场大火过后，元字塾同期的学生之中，幸存下来的只有两人。

　　他，和雀部长次郎。

　　“……是我们，赢了吗。”

　　战争结束后，望着被烈火洗劫过一般，惨不忍睹的静灵廷，赤井茫然地问。

　　山本没有作答。

　　在那之后，赤井彻底闭门不出，足足百日。

　　第一百零一天，他从房间里走出时，原本和雀部长次郎相当长度的银色短发，已经乱糟糟地垂到了肩头。

　　在山本终于以为他愿意接受新时代的嘉奖时，赤井却望着头顶的天空，挤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微笑。

　　“请派我，去零番队吧，元柳斋殿下。”

　　他不愿留在这只余一片荒芜的静灵廷，记忆里的战友们所剩无几的静灵廷，更重要的是，他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眼球里残留的惨烈景象：被山本视为牺牲品的灵魂们，在火焰中乞求死亡尽快降临以减少一点折磨的眼神，以及在视死如归的誓言背后、真正触碰到痛苦时、忍不住脱口而出的求救之言。

　　——救救我。

　　过去的挚友说出这种话，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连手指都在颤抖。

　　但他还是坚守岗位，没有关闭结界。

　　亲眼看着他们去死。

　　“……”

　　对不起。

　　我很抱歉。

　　他想说出的只言片语，也埋没在了连城的惨叫与哀鸣之中。

　　现在的他，只想从那份苦难的回忆里逃走。

　　这并不符合死神的精神。想必他的胆怯也会遭到山本的一番斥责吧。但是，他很清楚，当初是他的新式结界帮助山本给了友哈巴赫最后一击，他也算是新世界的英雄，如果他执意提出要去灵王宫，零番队的人应该不会拒绝。

　　“随你喜欢。”

　　看出他的本意的山本只是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对着山本的背影，赤井单膝跪地，表达了最后一次敬仰。

　　从此，他就可以远离那些两难的选择了。

　　在不需要感情的灵王宫，以一文字为首的死神们都具备远超常人的力量，他们唯一的责任，就是守护灵王的遗骸所在的大内里，下界的一切纷争，都与他们无关。

　　一个清心寡欲，称得上是极乐净土的地方。

　　赤井登门的那日，一文字用毛笔在他的掌心写下了一个记号。

　　卍。

　　“从今以后，你的躯体便是灵王祝福过的躯体；你将享有长生不死的特权，即便死去，只要听到和尚我的召唤，便依旧能回到人世；只是，如若你背弃灵王的荣耀，这祝福也会即刻化为诅咒。”

　　“诅咒？”

　　“你将失去‘划分空间’的能力，瞬间变回普通人类，寿命也是同样。也就是说，在失去祝福之后，你将——很快步入永恒的死亡。”

　　一文字的解释之中毫无慈悲的痕迹。

　　但他心满意足。

　　“如果真是那样，我会感谢灵王的恩赐。”赤井如是说。

　　随着时间的推移，赤井剪短了头发。

　　他偶尔也会听说静灵廷的事件，比如后辈的京乐和浮竹接替了他的位置，比如死剑卯之花忽然封印了自己的力量蛰居四番队，比如雀部做了山本的副官。但他对外界的来来往往都毫无兴趣。

　　麻木，就是他逃避的方式。

　　他只要安安静静地等待世界终结之日降临就好了。

　　安安静静，心无挂念，不再为任何人挥刀，也就不必，为任何人的离去而悲伤。

　　灵王宫就是如此与世隔绝的“囚笼”。

　　直到那名远山家的少女出现在他面前，强行被人绑上名为“殉道者”的十字架的那一刻——

　　“我也会……被杀死吗？”

　　她失魂落魄地问。

　　不是在问赤井，而是问她自己。

　　她究竟是在被什么处以死刑？被零番队？被灵王？还是被不合理的规则？

　　在得到一文字的判断、“必须根除八重垣不可”的死刑判决之后，赤井望着少女那坚强却充满质疑的眼睛，依稀从中找到了一些特别的情感。

　　她好像在说，我想活下去。

　　——救救我。

　　一瞬，闪回在赤井脑海中的，便是千年前泯灭在流刃若火之下的，故友们的面容。

　　他要再一次，为了“正确”而杀人吗？

　　“……”

　　本应失去感情的心脏，又一次不听话地跳动了起来。

　　时隔千年，又一次跳动了起来。

　　紧接着，滚烫的热血穿过血管、冲破主动脉、不由分说地闯入大脑、让他忽然想要任性一次。

　　千年前的牺牲或许也有别的解法，只是为了最大几率的胜利，山本选择了抛弃人性中的柔软、将灵魂交给了魔鬼。

　　而现在，处理这柄鬼刀的解法，难道真的只有一个？

　　“——我不能接受那个决定。”

　　话语先于理智脱口而出，赤井一把抓起了她的手臂。

　　“我会带你逃走，要相信我吗？”

　　“咦？”

　　少女眼中写满了震惊。

　　理性早已去往九霄云外，他哈哈大笑着抓紧已是阶下囚的少女，从表参道外的升降台上一跃而下，这次他没有选择路线，而是直接纵身坠入云端。

　　瞬间，无尽的风将他们包围。

　　仿佛模糊不清，又仿佛轻快欢喜，崭新的清风吹拂着他的脸颊，敲击胸膛的心跳比此前任何时刻都清晰地讲述着他正在“活着”的事实。这次，在他手中握着的，不仅是少女一人的生命，也是他自己囚禁在过去的生命。

　　在这片失重的天空中，跨越命运，最后他一定能抵达某处——

　　让生命重新发芽的地方。

　　……

　　百年后，夜晚的空座市被万千光线包裹，栏杆上的酒杯里悬浮着金色的球形冰块，赤井看着闪烁在广告牌上的流光，眯起了眼。

　　行色匆匆的路人，有序前进的车辆，办公楼里加班的灯光，都为夜晚的景色增添了现实感。萧瑟的风将袖子吹起，露出手心的红色“卍字”伤痕，连同最后的颓然一起，化为悄无声息的思绪。

　　“赤井先生！再不进屋，刚做好的天妇罗就要变软了喔！别怪我没提醒你喔！”

　　灯光内传来熟悉的呼唤。香味随之飘来，温馨的餐桌前，穿着围裙的她正在不耐烦地挥舞着汤勺。一切都是那么生机盎然。赤井再次挂上微笑，转身点点头。

　　“知道了。”

　　紧接着，赤井伸直腰板，做出一个仿佛在亲吻天空的动作。

　　“月色……真美。”

　　——赤井泽夜番外《双向救赎》，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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