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之灰烬挥尽

　　这间书房位于走廊尽头，门窗皆为和式，柔和的光线透过障子门洒入室内，让他的背影介于明亮与昏暗之间。

　　今日的白哉没有佩戴牵星箝，他的长发随意披在肩上，莫名有种亲近的生活感。

　　从漫长的紧急状态中得来的闲暇……终于能稍微放松了么。

　　为什么恋次要说他气压太强？她看着反而觉得他最近放下了几桩心事，心情愉悦得很呢。

　　“白哉。”她敲了敲门框。

　　青年的背影一动不动。

　　她顺势看了一眼室内，象征暮夏的荷叶熏香从房间一角传来，墙壁上照旧悬挂有 “沉”、“静”、“定”三幅汉字的书法，似乎是白哉出任死神书道协会会长时留下的墨宝，笔锋干脆劲道，又不失儒雅，就连精心将其装裱起来的裱纸都是名匠“小野清兵卫”的隐退之作。

　　这种书道大家的艺术品味有时却又极端“特别”，竟然喜欢裙带菜，真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略作停顿后，青年才放下手中的笔。

　　“何事。”

　　“喏，给你，阿散井让我拿来的资料。”她毫不客气地顺走他桌上没吃完的点心，塞进嘴里，另一只手把文件放在他面前，“我完成任务了，我走了！”

　　简直就像做贼心虚一样急着离开。

　　白哉斜眼看向她，语气也凝重了几分：“我应当说过，在虎彻队长允许之前，你不得踏出房间半步。”

　　——暴露了。

　　里尤只能找别的话题提前锁住他的嘴：“啊，我怎么觉得你瘦了？你真的有在好好吃饭吗？要不待会我做个裙带菜豆腐汤端过来吧。还有这些文件！你还是老样子，什么都要一一过目才肯放心！这些事倒是交给副官啊，这不就是护廷十三队设立副队长制度的理由吗？”

　　只有在两个人独处时，她才会用这么快的语速说话，以掩饰自己的不安。这一点也早就被白哉看穿了。

　　但他没有点破。

　　“最近我不想让恋次太繁忙。”白哉重新拿起笔，批阅面前的队舍翻修经费表，说。

　　里尤好奇地眨了眨眼：“为什么？我可不知道你对他有这么客气。”

　　这两人从很久以前就不对付，这可是全六番队都知道的事实。以白哉沉稳冷静的性格，遇上这么个易燃易爆炸的副官，真亏他们还能平安无事地相处到现在——甚至还隐约发展出了“没头脑和不高兴”的奇妙组合感，导致里尤每次看到恋次，都会在脑中浮现出白哉对他“平易近人”的大段点评。

　　看到她一脸不解的神情，白哉忽然诞生了某种奇特的愉悦。

　　“你拆开一看便知。”

　　他留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就回到自己的工作中去了。

　　还是老样子，说话总是只说一半。

　　里尤骂骂咧咧地在内心戳了白哉的小人好几遍，手上还是毫不犹豫地拿起了恋次送来的信笺，麻利地拆开，飞速扫过上面的内容。

　　震惊之意覆盖了她的双眼。

　　“什——”

　　紧接着，白哉转过身时，这个火急火燎的家伙瞬间不见了。

　　她用响转抵达了露琪亚的房间。

　　露琪亚如今虽是十三番队队长，按理说应该有自己的官邸，但朽木家生活条件显然更加舒适，白哉便建议她晚上还是回这里来睡。

　　而里尤窜到她面前时，恋次恰好也在房间里，两人似乎在商量什么要紧事，一见到里尤，恋次就很有负罪感地往后挪了一小步。

　　他的直觉是正确的。下一秒，里尤就双手紧紧按住了露琪亚的肩。

　　震耳欲聋的吼声响彻朽木宅。

　　“婚礼——？！！露琪亚，这么重要的事怎么可以不告诉我——？！！！”

　　院中的鸟雀都被惊飞了，还有几只吓得没站稳，摔进了池塘里。

　　一时间，露琪亚用余光斥责了自动缩去后方的恋次一眼，急忙伸出双手，语无伦次地解释起来：“抱歉！我是想第一个向前辈和兄长大人汇报的，但地狱一战刚刚结束，前辈又一直昏睡着，怎么想都不是提这些的好时机……我绝对不是故意隐瞒您的！”

　　“啊？！”

　　里尤那对巨大的眼珠子咄咄逼人地占据了她的视野，身上无限散发的怨气好似幽灵，让露琪亚的头上都多出了几丝乱糟糟的呆毛。

　　“请您冷静下来听我说！”

　　其实早在地狱燐气入侵事件前夕，露琪亚和恋次就偷偷商量好了结婚计划。

　　率先表白的人是恋次，具体他是在怎样的情况下顶着大红脸说出求婚之言的，里尤就不清楚了，不过，他已经用一生证明了自己是个值得信赖的男人。露琪亚当然也马上就同意了。

　　追逐朽木白哉的背影数十年，从默默无闻的野犬一直做到副队长，甚至炼成卍解，为了救出露琪亚，他的刀尖第一次触碰到了月亮，而在双极之上，他豁出命来也要保护她的姿态，让两人之间因由大贵族“朽木”之名诞生的缝隙、终于得到了弥合吧。

　　不知为何，在听到他们的故事时，里尤心底产生了一丝难言的羡慕。

　　“什么嘛。原来那不是梦啊。”

　　听到最后，里尤瘫倒在露琪亚房间的榻榻米上，叹了口气。

　　露琪亚没太听懂她的意思：“梦？”

　　里尤摇了摇头。她不打算把在平行世界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任何人。他们只需要记得，地狱暂时得到了压制，死神们依靠浦原喜助的装置夺回了珍贵的和平，这就足够了。

　　“哎，我只是没做好心理准备。其实你第一个告诉你兄长大人就够了，我放在后面也没所谓啦。”

　　听到这番划清界限一样的话语，露琪亚的神色严肃了起来：“不！您也是我重要的家人，以前我担心自己不能顺利成为死神时，是前辈的开导帮助我融入了朽木家。所以，我希望你们能一起为我和恋次的婚礼祝福——请您一定要出席！！”

　　说到最后，她和恋次两人竟一齐对里尤行了大礼。

　　这对小夫妻！也太有默契了吧！

　　露琪亚的声音里充满了真诚和期许，这让里尤完全找不到任何拒绝的借口。

　　露琪亚是个很重情义的人，明明她们共处的时间，也不过是短短的两年……根本不算是多么稳固的关系。

　　不过，想到她和一护相识也不过三个月，一护就能为救她闯入尸魂界，里尤似乎也释怀了。

　　这就是朽木露琪亚其人。

　　一位坚毅勇敢、又充满人格魅力的女性。

　　到最后，拗不过露琪亚再三恳求的里尤，还是乖乖出席了朽木家的披露宴。

　　白哉听闻两人准备结婚的消息后，第一时间预约了静灵廷最高档的料亭，让他们对朋友们当众宣布这个喜讯，而后又委托手艺最高超的织造人，为露琪亚定制了全尸魂界最精美的白无垢，顺便还给这两个不熟悉贵族结婚手续的小朋友提前请好了假。

　　虽然外表上只是冷淡的一声“知道了”，背地里却做了这么多事，不愧是朽木白哉。

　　“你怎么比自己结婚还高兴？”里尤一边揶揄他，一边帮他把黑色外褂上的纽带绑到最佳位置。

　　白哉只是一言不发地望向窗外。

　　婚礼举办的当日，恰好是个大晴天。

　　里尤猜测，如果这天未能放晴，白哉说不定还会邀请日番谷队长前来冰冻半空的云朵、使其粉碎，让朽木家上方得到一时的晴朗天候吧。

　　婚礼正式开始时，从山门延伸到祭祀殿的参道两侧，聚集了为数众多的死神，有些人如平日一般穿着死霸装就赶来了，比如海晴；也有些人穿着美丽的和服，头发也特别盘起来。

　　里尤就是其中一个。

　　她习惯性地在门外跺了跺脚。几十年前季子的葬礼举办时，她好像在也同样的地方，做了类似的行为。

　　只不过今天，她穿着的不是黑色的正丧服，而是一件莉露卡设计的鹅黄色日常和服——“本小姐可不是只能做洋装！别小看国际一流的服装设计师！”在疯狂踩着缝纫机踏板的时候，莉露卡还满脸通红地叫嚣着这样的台词。

　　不止是她，其他现世组的成员们也前来参加了这次婚礼。

　　尤其是号召大家在头纱上绣了各种祝福纹样的织姬，整个人哭得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怎么办，今天的朽木小姐好可爱……呜呜呜……明明跟她说过……婚礼结束后……再戴给我看就好了！真是……太开心了！黑崎同学，拜托你了……！”

　　织姬把手上的单反照相机交给一护，那是织姬为了今天特别努力存钱买的，她还在家中不断练习试拍，务必以备万全的状态进行拍摄，可她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哭到拿不住相机。

　　的确，那一身雪白得仿佛会发光般熠熠生辉的白无垢，能成为所有女孩的毕生憧憬吧。

　　和他们不同，里尤微笑着站在并不显眼的地方。

　　她毕竟还是破面，能出席朽木家的婚礼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她暂时还不想给他们带去太多麻烦。能远远地遥望着露琪亚在金色头纱下饱含幸福的神情，她就心满意足了。

　　白哉和露琪亚配合着音乐的节奏慢慢往前走，最后走到祭祀殿前，恋次等待的地方。

　　恋次行了礼，白哉将收起的红伞交给了恋次。

　　“祝你们幸福。”

　　那是只有露琪亚能听见的声音。

　　她抬头一看，看到白哉细长的眼眸眯了起来，流露出些许寂寞的感觉。

　　眼看着她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白哉叹了一口气，用嘴型无声地说“不要哭”，他把手放在露琪亚的肩上，轻轻往恋次的方向一推。

　　撑着红伞的恋次迎接露琪亚到自己的身旁，露琪亚站在伞下，对白哉深深一鞠躬。

　　两人在主祭者的带领下，一步一步走上通往祭祀殿的楼梯。

　　途中，露琪亚路过了里尤所在的位置。

　　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不得不把压在胸口的那句话说给对方听。

　　“久南前辈。”露琪亚忽略了本该继续向前走的步伐，与恋次并肩站在一起，对着里尤表达了真意，“我离开朽木家之后，也拜托您常来陪伴兄长大人。年节的时候，可不能让他一个人吃年夜饭啊。”

　　混杂的人群之中，露琪亚的声音并不显著，大概也只有站在她面前的里尤能够听清。

　　起初里尤有点吃惊，但很快，她微微睁大的眸子垂了下来。

　　有点欣慰，又有点感伤。

　　“你说了和你姐姐很像的话。”里尤感慨般地说。

　　露琪亚却并不意外。

　　“是吗，看来我们都发现了啊。”

　　“发现了？什么？”

　　对方却转而一笑：“我要开始丢捧花咯——”

　　原本处于寂寞之中的露琪亚忽然亮起了神色，加快脚步站到了台阶最上层，这是她和恋次商量之后决定偷偷加进来的一个额外仪式，并不属于贵族婚礼的礼制之内，因此白哉对此毫不知情。

　　但他们总觉得，在最后不能这么充满哀伤的氛围，必须让这场婚礼笑着结束才行。

　　在石田雨龙的建议下，他们增加的最后环节就是：丢捧花。

　　果然，站在不远处的白哉面露讶异地抬起头。

　　一束由雪柳、红继木、马蹄莲、蒲葵、鼠尾草、六出花组合而成的日式捧花，越过高高的台阶，从天而降。

　　“呀！”织姬惊喜地欢呼出声。

　　结果那把捧花，竟然好巧不巧地落在了里尤手里。

　　与台阶最上方的露琪亚四目相对时，里尤马上得出了结论——这不是，至少不彻底是，一个纯粹的巧合。

　　但露琪亚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在一阵欢声笑语之中，新娘新郎伴随着众人的祝福前往喜宴举办的地点，反而是不擅长与人交际的她被落在了人群后方。

　　只有同为贵族当家的伊集院回头瞥了她一眼，他眉宇间似乎别有深意，但他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很快跟上了宾客大部队。

　　婚礼结束后，连晚霞都安静了下来。

　　也不知修兵跟恋次他们去喝酒会醉成什么样子。但今晚，里尤没有配合他们打闹的意愿，她总是喜欢一个人呆着，可能在内心深处，她还是认为自己并不属于这个地方。

　　这种时候，她想要去拜访的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她和露琪亚共同的亲人，绯真。

　　深夜的朽木家十分沉静，刚刚举办完一次大型仪式的佣人们都有些疲倦了，她快步穿行在建筑与建筑之间，反而谁也没遇到。

　　就这样，里尤默默打开了绯真佛龛所在的和室的门。

　　不过，在那一刻，她的视线与佛龛前那熟悉的身影撞了个正着。

　　“啊。”

　　身影似乎注意到了她的存在，里尤连忙收身撤步，仓皇躲在门后。这时，从一侧走出的侍女阿元双手握着扫帚站在走廊尽头，将她偷偷摸摸的动作看得一丝不漏。

　　里尤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地对阿元颔首示意：“看来我还是先回去吧。”

　　“请留步，久南大人。”

　　奇怪的是，阿元主动叫住了她，像在犹豫是否应该把心中咀嚼了上百次的话语呈在她面前，最后，阿元还是咬着唇说了出来。

　　“……如今，能和他一起缅怀绯真大人的，就只有你了。”

　　她会这么说，让里尤猛地瞪大了双眼。

　　可她还未来得及回答些什么，阿元便弯腰行礼，匆匆离去。

　　这是在传达某种原谅吗？曾经在绯真最难熬的日子里，擅自前来朽木家借住的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地把自己当成绯真的妹妹的自己，在送走绯真后又毫不犹豫地离开的自己，一定是阿元心中最不可理喻的那种胆小鬼吧。

　　那样的阿元，也将她推到了白哉面前。

　　里尤叹了口气。

　　也许是时候，面对他了。

　　她再一次拉开纸门，这次阴影中的青年早已料到她会前来，并未受惊。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熏香的气味，在绯真走后，他时常独自在此沉思，已经习惯了孤身一人。

　　“你果然在这里。”里尤打起精神，决定开启这段对话，“我打扰你了吗？”

　　他没有回头。

　　但在她往前走的过程中，白哉点燃了另一根香，以便在她抵达佛龛前时恰好递给她。

　　“绯真会高兴的。”然后他说。

　　敲响供桌上的铜罄后，里尤双手合十，轻闭双眼。

　　——我回来了，绯真。

　　在与你约定“要回来看看”却无限爽约了这么久之后，又一次重返了这个地方。

　　黑夜里，过于压抑的宁静让她有点难受，白哉就在身后，她却觉得这一刻的自己十分孤单。想着想着，她嘴里开始说起一些不成体系的碎碎念：

　　“真想让绯真也看到露琪亚穿白无垢的样子啊……听见了吗，绯真，都怪你离开得太早，错过了这么精彩的瞬间哦，给我后悔去吧！我可要继续一饱眼福了！以后……她的孩子肯定也超级可爱！我要让她成为全世界最幸福的人，让你后悔没多在世上留几天！”

　　明明是责备的语气，却在说着最善意的语句。

　　这是她特别的温柔。

　　白哉的眼神也柔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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