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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行
晚间吴兰正在和落星一起吃五白羹，滋补养颜，由小厨房的张嬷嬷倾情推出。
自从吴兰升职，整个团队都实现了阶级跨越，张嬷嬷最近干劲十足，立志要把吴兰养得白白胖胖，长命百岁，好给自己养老送终。
一碗五白羹还没吃完，落星认了几年的干闺女香兰突然从她身后站出来，跪到吴兰面前，板板正正的磕了一个头，以一种破釜沉舟的架势开口，“娘娘，陈贵太妃叫奴婢给您捎个口信，请您去一趟。”
落星险些没让五白羹呛死，手指香兰话都说不利落，“你你你，你说啥子咧？”
落星打从进宫就一直严格要求自己说官话，怕口音跳出来乡气，叫人看轻了主子，结果今晚宣布破功。
毕竟被人把钉子安插到了眼皮子底下，这时候还能克服千难万险听陈贵太妃指派，多大的忠心呐，这小丫头片子天天在跟前晃悠，落星还给她当个好人看来着。
现下只觉得老脸都臊得通红。
吴兰倒是很淡定，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安慰落星两句，很正常嘛。
落星要是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就会知道，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她以前能从陈贵太妃那里收买二五仔，人家为什么不能？
背叛是人类智慧的结晶。
说实话，陈贵太妃有动作，吴兰还松了一口气，都是千年的狐狸，皇上一刀刀砍向她儿子，吴兰可不信这位在宫中经营多年，到头来就认了束手就擒，和儿子一起上黄泉路。
现在总比她不声不响的酝酿什么大招强。
落星要弥补自己的工作疏漏，这时候虎着脸劝吴兰：“一个死到临头的阶下囚了，也配让太后前去？莫不是想着对太后不利？”
“香兰一个人决计收不到消息，奴婢这就去禀告皇上，把看守慈和宫的御林军统统过一遍!”
落星此时表现出了对陈贵太妃极大的恶意。
吴兰态度轻松，“她对哀家不利有什么用？”
勤王一党覆灭已是定局，但她母族陈家还有无数活着的人，皇上刚登基不久，不好大开杀戒，这些人或许会流放，会充军，但好歹能活着。
可陈贵太妃要是敢动太后一根头发丝，就等于递给皇上一把砍向陈家九族的刀，暗害太后，其罪当诛。
皇上正愁找不到理由一刀一串陈姓小朋友呢。
所以，陈贵太妃反而会怕太后在慈和宫出了事。
吴兰有些恶趣味的想，现在她提出邀约，甚至是一种信任，信任吴兰不会借题发挥无中生有的落井下石。
就像皇帝那样。
“走吧。”
--
慈和宫，陈贵太妃作为太妃中位份最高者，独享一个大院子，可惜司制局并没有好好修缮，挺好的院子，却空落落的。
陈贵太妃梳着端庄的明月髻，静静地背着光站在门口，如今母子二人任人鱼肉的处境并没给她眼中增添一丝一毫的焦灼慌乱。
她一如往常，把水一样温和平静的目光轻轻落到吴兰身上，“茶刚好，尝尝吗？”
二人在茶桌前对坐。
吴兰想起自己刚入宫的时候，皇上并不大喜欢她，年纪小，不得宠，又占着高位，在宫里总被为难。
那时还是陈贵妃的她，也是像现在这样，一边煮茶，一边告诉吴兰皇上的喜好，宫里的人事。
有了她，这宫里的日子才渐渐好过起来。
吴兰还记得，陈贵妃的宫殿里，有两棵特别大的桂花树，风一吹，就是满院子的桂花香，有时星星点点的桂花就落到了茶杯中，便连茶水也沁着香气，而陈贵妃则会笑着告诉吴兰金秋的桂花糖已经酿好了，叮嘱她睡前不要吃。
吴兰是因为她，才越来越喜欢吃桂花糖的，那是一种被宠爱被惦念的味道。
陈贵太妃将茶汤注入七分满，递给吴兰，“能尝出是什么茶吗？”
“是乌龙茶。”吴兰甚至不需要入口。
陈贵太妃补充道：“是先帝临终前一段时间最爱的乌龙茶。”
她仿佛没有感受到吴兰变化的眼神，重新烧水放茶叶，又煮了一壶，这回没有倒给吴兰，而是自顾自的抿了一口，“人在宫里待久了，总会多些本事，臣妾尤擅茶道。”
“先帝临终前，饱受病痛折磨，五感渐失，已经品不出茶的味道了，但臣妾不一样。”
“臣妾不仅知道这茶的味道与众不同，甚至还知道，那茶里有太后娘娘和皇上的一番心意。”
“臣妾就看着先帝一杯一杯的喝下去，一天一天的爬不起来。”陈贵太妃的声音很慢，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时间酝酿。
“为什么？”吴兰一直觉得自己足够了解她，现在看，其实还是不怎么了解的，“先帝那么信重你们母子，他死了，对你没有好处。”
“与其说先帝信重臣妾母子，不如说是先帝不信任当时的太子了，他身子越弱，就会越感到年轻体健的太子给他带来的威胁，也会迫不及待的培养力量去制衡太子。”
说到这里，陈贵太妃嘲讽一笑，“帝王的权衡之术，你我不都是领教过的人？”
“臣妾精心计算着分量，保持着先帝起不来床又咽不下气的样子，臣妾的孩子力量还不够强大，他可以在先帝的培养下慢慢成长。”
吴兰插话道，“可是先帝还是死了。”
陈贵太妃垂眸，又喝了一口茶，“是啊，先帝还是死了。”自嘲叹道，“臣妾自作聪明，自己能想到却忘了别人也能想到，他是等不及的，多下点药又不难。”
“父子之事，他能做一不就能做二吗?”
依照吴兰的了解，皇帝能，他可太能了。
“臣妾棋差一招，输了无话可说，就拿此事和太后做个交易，好在当时的茶叶还有知情人，臣妾到底快了皇上一步，已经藏匿起来了，臣妾所求不多，圈禁也好，削爵也罢，只求留吾儿一命。”
陈贵太妃又喝了一口茶，“证据在臣妾心腹手里，臣妾儿子性命在皇上手里，大家彼此顾及，臣妾死而无憾。”
她将茶一饮而尽。
然后对吴兰笑笑，“这事太后一人恐做不得主，可臣妾也容不得有人讨价还价，便先走一步了。”
陈贵太妃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她的身体一点一点从椅子上滑落，脖颈好像已经承受不住头的重量，慢慢垂在一边，这样静谧的屋子里，也很难听到她的呼吸声。
吴兰鼻端无端嗅到了腐朽的气味，就像在先帝棺椁前闻到的那样，是死亡的气息。
陈贵太妃的眼睛只余下一点点神色，锁住吴兰的眼睛，唇无力的一张一合，像是有什么想说的话，到了这时候才能说。
吴兰俯下身子，无声无息的听她最后的声音。
“父子之事，他能做一就能做二，前路不好走，太后小心。”
吴兰感觉到她极力散发出的善意，以及善意中沉沉的希冀，于是点了点头，“我会尽力去劝皇上。”
然后吴兰有些期待的认真看着陈贵太妃的目光，半晌才确认，她应该是不会再答这句话了。
吴兰伸手，替她阖上了眼睛。
——
皇帝就站在慈和宫外，不知道站了多久。
看见吴兰，贴心含笑的过来扶着她，“天黑露重，儿臣送母后回去。”
虽是这么说，可是他捏着吴兰胳膊的力道十足，明显是非常不高兴。
一直到慈恩宫里，皇上才松开手，臭着脸，“她和你说了什么？”
吴兰一直都知道，皇上很聪明，可她今晚突然有些好奇，皇上有多聪明，“你不妨猜猜？”
皇上没好气的扫了一眼吴兰，还是答了，“成王败寇，勤王尚且翻不出什么花样来只能在府中等死，陈氏……也就能拿些宫闱秘辛来做文章了。”
略一思考，“……是茶的事？”
吴兰懒洋洋的伸出双手，有一下没一下的鼓掌，“聪明。”
皇上没在意吴兰的态度，微微冷笑，“果然，那些东西是在她手上。”
端看皇上的态度，就知道陈贵太妃提的交易没戏，一朝天子一朝臣，人走茶凉，谁会在乎一个已经没有价值的死人，替“先”帝出头？
所以，陈贵太妃才要自尽，用她的命，她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来换吴兰的一次触动旧情。
“你会放过勤王一命吗？”吴兰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吓了一跳，她原本没想问这么直接，但是这句话就很邪门的自己蹦出来了。
皇上深深的看着吴兰，没说话。
理智告诉吴兰这时候什么都不应该再说了。
可是她忽然想起刚刚在陈贵太妃耳边保证，她会尽力的。
好像以前听人说起过，人在临死前，听觉是最后消失的，虽然当时陈贵太妃已经不能动了，但是会不会听见这句保证了呢？
吴兰扪心自问，现在似乎并不能算尽力了。
于是，她又问皇上，“就算把勤王关在府中一辈子，都不行吗？”
皇上回避了这个问题，“天色不早，母后安歇吧。”
说完，他起身连礼都没行就要离开。
吴兰站起身，“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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