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复仇者】投入错误代码

　　叮铃——
　　悬挂遮阳棚布的铃铛摇头晃脑的被摘下，年轻商贩小心将其收进储物柜，随即动作麻利的收拾好摊位，拿锁链锁上储物柜的门。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一手叉腰一手扶车，抬起头向上看，眼中倒映出漫空璀璨星辰。
　　失去太阳烤炙的清凉晚风卷过身旁，短暂迅捷如燕尾掠过水面惊起波澜，疏落凉意徐徐向前散开，燥闷的热度复又自地下源源不断的蒸腾而出。
　　欣赏了片刻星河夜空，年轻商贩低头将满额薄汗蹭到袖口，绕到摊车前伸腿一跨——半旧不新的帆布鞋稳稳踩上脚踏板，他直起身铆足劲用力一蹬，端正的五官差点皱到一块儿去，锈迹斑斑的链条被绷到极限，艰难地拉扯着车轮。
　　少顷，只听几道生锈铁器摩擦的吱呀声，就像陈旧的机器终于吃足了电，被链条拖着扯着往前滚的车轮终于运作顺畅，推动展臂长的摊位车向前缓慢驶出。

　　天气炎热，街边商家便早早关了店铺，整条街走下来只剩这最后一辆刚刚收摊的摊贩小车，放眼望去只见一扇扇紧锁到底的铁门在昏暗光线中散发阴森。
　　成群楼栋伫立在蜿蜒曲折的街道两旁，隐匿在朦胧散开的路灯后，清冷寂寥不见灯火人气。
　　许是一片悄寂里只听得滚轮转动的撞击声，又是独自在这阴气森森的氛围中游荡，年轻商贩心中发憷瘆得慌，踩车速度不由自主的加快。小车略显笨重的加速朝大道驾去，车底阴影层层叠叠重合，绕着前后车轮一圈圈打转。

　　经过拐角时，一道惨白灯光骤然探出，循循游过街道，照亮三分之一个街道转角。年轻商贩心知这是有车辆来了，于是降下速度，谨慎的在转角处稍稍停顿，果不其然，很快便瞧见打着近光灯的黑色车头驶出拐角，压着边线转向而来。
　　散逸幽幽绿光的车顶标志灯和汽车前脸正中的墨绿车牌令年轻商贩眉头一跳，心里哎哟一声，忍不住侧头去看贴了防窥膜的车窗，想窥探一二车上乘客的模样。
　　出于一种无聊的自嘲心理，这个为了生计在烈日下奔波一整天的商贩想看看，是哪个富家人士乘坐了计程车这种奢侈的交通工具。
　　虽然这个点电车已经停运，车上载着的很可能不是什么富人，而是某个倒霉的加班人。

　　于是，年轻商贩带着点心虚和看戏味道的目光自下而上探向车窗——
　　措不及防正对上一双浅色猫眼，冰冷冷的穿透夜幕刺进他眼中。
　　年轻商贩心里咯噔一跳！
　　后知后觉的心悸冲击波般震得他整个人一个哆嗦，紧接着如擂鼓咚咚咚在胸膛里乱窜，后心顿时冒出大片冷汗。
　　闷热异常的夏夜里，年轻商贩却犹如掉进冰库里，自骨子里沁出刺寒。
　　黑色计程车已经打着转向灯拐入下一个转角，年轻商贩忍不住喘出口气，下意识转头去看，只见那扇出人意料的、降下了几厘米宽缝隙的后座车窗在转角处一闪而逝，下一刻，黑色的车尾也消失在转角后。
　　小声骂了几句脏，年轻商贩满脸晦气的转过头，直起身用力踩下车踏板，吱呀吱呀的蹬着摊位车拐出街道，背影在昏暗路灯里颇有落荒而逃的意味。

　　与此同时，计程车内，双手把住方向盘的司机也收回朝外打量的视线，踩住刹车降速打方向盘转弯。
　　几个拐向直走后，黑色计程车在一处独栋小别院前停下，司机伸手摁开头顶的阅读灯，一身制服在灯光下笔挺整洁。他微微偏过头，眼睛看向车内后视镜，带着笑意提醒道：“客人，到了。”
　　车内后视镜里，瘦小的身影半个身体隐匿在暖橘灯光照不到的阴晦里，看不清脸。
　　听到司机的提醒，一直对着手机敲敲打打的客人反应慢了足足半拍，才迟缓的抬起头看向镜面，看起来似乎有些困顿。
　　怕客人没反应过来，司机好心的再次提醒：“客人？到目的地了，一共……”
　　没等他说完，削瘦的手放下手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藏青布钱包，摸出一张印着樋口一叶头像的纸币。客人前倾身体，伸手将纸币放入铁盘中，推进透明隔板上的小窗口，隐匿在黑暗里的脸也因此曝露在暖橘光线下。
　　大半张脸被黑色口罩遮去，稀稀拉拉搭在额前的碎发也挡掉些许容颜，却依然可以分辨出较亚洲人更为深邃的眉眼。那双猫科动物一样的浅色眼眸眼尾上翘，迅速扫过车内后视镜内司机的脸，“不用找了。”
　　司机脸上顿时拉开灿烂的笑容，语气难掩欣喜的感谢道，“好的，十分感谢您！”
　　客人又扫了后视镜一眼，没有理会他的感谢，抓好钱包手机单手拉开车门，用打着石膏的左手曲肘顶住，动作灵敏的钻了出去。
　　砰！一声车门被关上。
　　也不在意客人有些没礼貌的反应，司机收起笑脸伸手摁灭头顶的阅读灯，脚下松开刹车，将车驾离别院门口。
　　车尾排气管吨吨吐出尾气，激起尘土飞扬，黑色计程车头顶绿光悠悠，逐渐起速卷风离去。

　　下了车的客人驻足黑色铁栅栏门前，用左胳膊费力的环住钱包手机，右手在口袋里一阵捣鼓，费劲巴拉的掏出钥匙来开了门。踏进院里后，又一阵手忙脚乱的上锁，铁栅栏发出稀碎的撞击声，在周遭岑寂里荡出老远。
　　良久，客人终于锁好铁栅栏，转身缓步走到门廊，开门进屋。
　　一道咔嚓关门声后，仿若声音源泉被掐断，霎时万籁俱静，独闻偶然的几声虫鸣。

　　沙沙——
　　独立别院间的小树林发出细微动静，树影摇曳枝叶抖动，半晌，一只灰不溜秋的老鼠窜出树丛，扑到马路中央，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回路边，贴着踏步边缘一溜烟跑走了。
　　嗤。
　　树林阴翳里突然传出一声冷笑，数秒后，一个戴着鸭舌帽和口罩、通身黑衣的男人在荧荧灯光中露出身形，一边举着手机一边拨开垂落的树枝，跨过灌木丛，从靠近别院后门的道路边钻了出来。
　　看着那只仓皇失措的老鼠，男人没有完全离开树荫的遮挡，站在枝繁叶茂的树下，借这阴影遮挡抬头看向院子里亮起二楼灯光的小别墅。
　　突闻耳边啪嗒一声，是电话被接通。
　　“伊井哥，大岛回来了。”
　　男人嗯了一声，电话那头的人会意，继续往下说。

　　“他说那丫头说自己晕车，全程都开着窗户。除此之外没别的事情，一直在和人发短信聊天。”
　　两户一厅的小型公寓房里，寸头青年坐在沙发中央举着电话报告道。
　　他手边瘫坐着的男人西装革履，两条胳膊摊开在沙发椅背上，闭着眼在歇息，赫然是适才的司机。
　　寸头余光瞥了他一眼，懒得管这大剌剌的坐姿，从铺了满茶几的资料里精准挑出一张举到眼前，“抗药性方面估计只能用医院的用药记录和监控来估算……不过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寸头另拿起一张资料，飞快在脑子里过下第六遍，不解问道，“看起来不过是个脑子比较好，也比较能打的小丫头而已。”

　　“少废话，上头让办的照做就是……”
　　别墅二楼的灯光猝然熄灭，应该是回到家的人洗漱完毕后歇下了。
　　叫做伊井的男人收回目光，依旧站在树底下，隔着电话压低声音劈头盖脸的一顿骂，“你小子这破毛病什么时候能改？质疑副部长的命令，他妈上赶着找死是吗？”

　　“我这不是只跟伊井哥你说说而已嘛……”寸头摸了摸鼻子，赔笑过几句，话锋一转说起正事来，“早上那班是我负责的，开着冰淇淋车在她家附近转了好几圈，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只有一个寿司店的外送员上门，应该是夫妻俩早上接孙女回家，没有精力做饭于是点了外卖；下午和晚上都是大岛和其他人事的兄弟负责，这丫头去剪了个头发，然后同东万五番队队长和副队长一起去吃了个烤肉。”
　　他顿了顿，调开手边笔记本电脑，拉出一个视频播放，画面里的两男一女霍然是武藤泰宏、三途春千夜和昭。
　　拍摄的视角看样子是烤肉店对面的路边停车位，镜头画面呈现暗蓝色，明显是贴在车窗上的防窥膜。
　　将视频快进播放了一遍，画面定格在烤肉店门口，寸头疲惫的叹了口气，这是他第十四回看这个视频了，屁都没发现一个。
　　“他们吃烤肉的时候，因为有武藤泰宏在，兄弟们怕被他察觉，不敢靠太近，只能等他们吃完出来才继续跟到东万集会的地方。”
　　“除了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吃饭的时候谈了什么，其余的没有任何异常。”

　　厕所门被哐当拉开，一个人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啪嗒啪嗒走到沙发边伸手拍了拍司机，让他赶紧滚去洗澡，然后扯下头上的毛巾搭在肩头。见寸头正在跟队长汇报，便伸出手招了招，“电话给我，有点情况得跟伊井哥交代一下。”
　　不断滴落水珠的发梢耷拉在粗眉上，来人低垂眼眸，端正的五官透出一股萧肃。
　　假如调出伊井所在的那条街道的路面监控，就会发现此人正是适才晚晚才收摊的年轻商贩。
　　寸头立刻说：“一川有事汇报，电话给他了。”

　　接过电话，一川将额前湿发尽数捋到后头，露出光洁的额头，一双丹凤眼眼尾上翘，刻出抹冷峻，他说：“伊井哥，我是一川。”
　　“什么事？”
　　“那个女孩警惕性很高，您在监视的时候需要小心一点。”一川绕到沙发的单座坐下，身体前倾用手肘支撑在大腿上，皱着眉回忆，“大岛开着车经过的时候，我依照扮演的角色的性格看了一眼，结果被她当场‘抓住’。”
　　那一眼……
　　一川从记忆里翻出那双浅灰色眼睛，猫科动物般警惕锐利的眼神仿佛穿透了时空，如利箭一般猛地射向他，看穿躲在“年轻商贩”这个皮囊后的灵魂。
　　他掐住眉心：“可能是我多心了……但您还是小心一点比较保险，这个女孩和以往我们监视的那些‘老手’估计是一个麻烦级别。”
　　寸头在一旁挑眉，嘴里小声表示不可置信，一旁挂衣架前，脱了西装外套正在松领带的大岛也转过头来看一川，眼里满是怀疑。

　　“……知道了，这里监视得也差不多，等换班的人来了我就回去。”伊井没有质疑一川的判断，他沉默了几秒，草草挂断电话。
　　随即，他抬头看向彻底暗下去的二楼，今夜云层滚滚，月光虽皎洁却极少投落在大地，多被厚重的云层阻隔，失去月色照耀的玻璃窗黯淡，透着一股只在晚上才会有的死气沉沉的氛围。
　　周围的人家全都进入梦乡，路面寂静无声，只有偶然经过的野猫和老鼠留下爪子挠地的哒哒声。
　　伊井眯起眼注视二楼尽头那扇玻璃窗许久，久到他适应了昏暗的光线，辨认出玻璃窗后是淡色的窗帘，这才收回目光，重新钻进小树林，留下树叶摩挲的沙沙声。

　　淡色的窗帘后，侧着身藏匿在布料里的昭浑身水汽的静立在窗边。透过窗帘间的缝隙，见树底下那个几乎融入阴翳里的黑影终于离开，她稍稍松了口气，保持窗帘不动的同时，小心翼翼的离开窗边，将披在身上的淡色空调被放回床上。
　　床头电子时钟啪嗒一声归整，发出短促的“滴滴”，昭侧目去看——
　　凌晨一点整。
　　已经超过正常入睡时间整整三个小时，但她依旧没有睡意。
　　在床尾站了片刻，她决定今晚去书房过夜。已经适应黑暗的眼睛轻松找到了搁在时钟边的空调遥控器，关了空调，蹑手蹑脚的打开房门，如同每一次做噩梦后逃离卧室，熟门熟路的摸黑朝书房走去。

　　到了书房后，为了防止引起屋外那些监视的人警惕和误解，昭不敢开灯，开完空调就跑到窗边的凌空窗台，坐在铺了毛绒毯子的平台上，蜷着腿开始放空大脑。
　　黑暗中她的脸部线条显得柔和稚嫩，在尘埃中漫射的微弱光线抹平了棱角，模糊了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十四年后的时空蜿蜒出记忆触须，温柔而不容拒绝的缠住她的手腕，借着夜色的掩护，一点点将这具身体里的灵魂拖出，扯进时间的漩涡——

　　“你和伊甸园的血仇，方便简单说一下吗？”
　　烟囱轰隆作响，武藤泰宏的脸在升腾而起的白烟中变得难以辨认。
　　她放开手中包到一半的烤肉，陡然失去食欲，胃里翻江倒海如浪急涌。
　　踌躇不决许久，而后，在某一刻，如同被掐断气管的动物，她放弃了挣扎，开口平和道，“是我的老师，她死了。”
　　“请节哀。”

　　请节哀……我要怎么节哀？
　　她听见自己发出疑问，耳边隆隆雷声滚来，狂风携雨而至，如同空调外机的扇叶在旋转，嚓——嚓——嚓——一波波打在沿途公路上。
　　沉重的铁皮怪物超越一辆又一辆轿车，在公路上飙出驰魂夺魄的超高速，惊怒的哔哔声接连不断，穿云裂石砸透冰冷的头盔。
　　太阳穴突突跳起，把住车头的双手每个关节都好像要爆开，炸出鲜血淋漓的筋脉血肉，濒临失控的野兽被死死禁锢在她手中，咆哮着在雨幕中拉出一道冷利的红色残影。

　　警笛呼啸紧咬在身后，仿若天使奏响竖笛，磅礴圣歌炸响耳畔，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利鸣笛刺痛耳膜。
　　但她什么都听不见，除了近乎祷告的悲恸恳求，世界里只剩震天动地的雨声，巨浪般拍落。
　　快点！再快点！
　　恍惚间，有个小女孩在嘶吼。

　　野兽冲下高架，在拥挤的路段中穿行，车流拥挤不堪，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摩擦响彻公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她以为这场雨都快落尽，蒙上灰暗的视野中终于出现熟悉的摩天高楼。
　　她伏低身体几乎和车身融为一体，而后用力一拧把手，卡着路口红灯的最后一秒冲过红绿灯，向着路尽头的摩天大楼风驰电掣而去！
　　发了疯般的机车引起了交警的注意，不断有警用车在沿途加入追逐在身后，乌拉乌拉——大片警笛破开雨幕，红蓝交错闪烁的灯照亮公路，声势浩大的跟在机车尾灯后冲向不知名的终点。

　　“前方车辆！您已严重超速！请立刻靠边停车！”
　　交警的声音通过喇叭扩出老远，形势逐渐变得严峻。

　　她冷着脸，心脏在胸膛里剧烈跳动，仿佛就要挣断肋骨冲破皮肉撞出身体，分不清是心跳还是雷声的巨响一下一下炸起，过了许久，在夹杂着风雨的杂音中，她才听清。
　　那不是雷声，也不是心跳。
　　那是枪声。
　　不知名的感应触动神经，她猛然抬起头，只见直入云霄的大楼在雨中仿佛蒙上一层薄纱看不清楚，紧接着楼身中央如同泉眼喷发，水纹形状的震荡在空中扩散撼动雨幕，无数晶莹的碎片纷纷扬扬散落砸下——
　　砰！
　　清晰无比的枪响冲破暴雨喧嚣！

　　老师！
　　浅灰眼眸中的瞳孔骤然紧缩，下一秒，她紧急降速，在大楼前刹停机车，连火都没来得及熄就从座位上跳起，一边往前冲一边拔下头盔往旁边的地上随手砸出。
　　哐当一声巨响，是没有放脚踏的机车轰然倒地，可她顾不上回头，拔腿往大楼正门狂奔。
　　然而命运从不曾给予穷途末路之人机会，当她如溺水者抱紧最后一根浮萍拼命挣扎时，神明低下头叹了口气，吹走了唯一的生机。

　　初中学习的物理知识很多人其实会在高中忘记，所有的公式和既定数据都会进行一场自由落体，最后重重砸在地上化为碎片，随着过往的许多记忆被风吹散。
　　她不记得初中的物理课上到底学了什么，只记得那些算出来的时间永远很短，一秒，两秒，三秒……对于人类的动捕能力来说，真实的体验也不过一刹那。
　　所以那道黑影砸落眼前，也不过是刹那。

　　脆弱的身躯砸穿钢化玻璃，撞断不锈钢棚顶，响亮又沉闷的砸在大理石地面上。如厨房里的冻肉从案板掉落，又如硬脆的蔬菜根被折断。
　　振聋发聩的巨响中，她下意识抬手护住了头，锐利的玻璃碎片嗖一下擦过手背、胳膊，撕裂湿透的布料，划开大小不一的伤口，火辣辣的疼痛顿时顺着神经冲入脑海，身后的人群爆发尖锐的喊叫。

　　放下胳膊的瞬间，像花朵一般在地上盛开的身影扯走了她的一切，视线、听觉、嗅觉、触觉、痛觉——
　　她踉踉跄跄的上前，在一地残骸中停住，满眼都是暗沉的红色，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砰然跪倒在地，颤抖着伸出手去触碰。
　　“……老师？”
　　……
　　好像是太过痛苦了，所以等到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被赶来的警察摁在地上，无可反抗的被桎梏着，脸贴着湿漉漉的地面。
　　铁锈的味道顺着雨水蔓延，一点点侵染全身。
　　她眨了眨眼睛，看见不远处的空地上，有个小女孩通红着眼睛。

　　良久，她嘶哑着声音问：“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小女孩伸手捂住了眼睛，轻声问，“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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