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清酒与蝉

　　寒假开始了，每个人都躲在家里，街道上只有寒风还在疾驰，手机坏了之后我就倍感孤独，没有哪个时刻比现在更让我思念陈清婷。
　　我每天早睡早起，按时吃饭，偶尔写点作业，大部分时间都窝在椅子上看电视。这种闷透的生活使我在某一刻从家里牵出了自行车，慢慢悠悠骑到镇子上，希望在依靠心灵感应的力量下可以偶遇她，我太想跟她说话了。
　　但是陈清婷并没有出现，我们之间并没有无懈可击的默契，当我站在街角吹着寒风擦着鼻涕时，眼睛追踪着每一个与陈清婷身材相似的女孩，很多次我总以为某个人就是陈清婷，但是靠近时才发现这是一张完全不一样的面孔。
　　我不记得陈清婷的家在哪了，这里的街巷俨然像个八卦阵，我想进去，可是怕自己出不来。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抑郁了。
　　我开始依靠想象力弥补我与陈清婷失联以来她所发生种种事情，我想象着陈清婷的感冒在放假之后完全康愈，开始不安分地上蹿下跳东奔西跑，又或者是病情更加严重，躺在床上吞吐着微弱的气息，像个垂暮的老太婆。这多少让我更加担忧起她来。
　　在浑浑噩噩的日子里，春节到了，我开始热衷于走亲访友，从中搜刮到不少的压岁钱，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买了部新手机，我怀着万分期待的心情揣着手机往家跑，在社交软件打开的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光芒照进了我的生活，以及，看见了陈清婷发给我的几十多条留言。起初是抱怨咳嗽和打喷嚏搞得她头晕脑胀，随即是对我不回复消息的极力谴责，而后是担忧，怕我因为某种意外已然死于非命，字里行间可以看到来自好友那般的真情流露，我甚至讶异于陈清婷居然也坐着公车跑到我家附近找过我，在茫然的大街上四处搜寻我的身影，片刻间有种受宠若惊之感。最后就是有的没的生活趣事，还有一句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陈清婷，祝你新的一年登顶光荣榜第一”。
　　没过多久，或者说基本上是刹那之间，陈清婷发来了一大串的感叹号，开心地感叹着我原来没有死啊。我解释了这近大半个月无法上网的理由，以及开玩笑似的诸如“想你想得睡不着”之类的恶心话。我们哈哈大笑。
　　那一夜下着雨，雨声嘀嗒在窗沿，气温骤寒，而我蜷缩在床上棉被里，抱着手机，回复着陈清婷的消息，以及等待她的回复。
　　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醒来时手机屏幕的光正照在我脸上。仿佛有做过梦，是好梦，因为我睁开眼来依然心情舒畅。
　　陈清婷抱怨天气寒冷，脚趾冰凉，给我看了看她脚拇指处破了洞的棉袜。我说如果天气放晴，真想到市区走走。陈清婷显得很开心，问我能不能带她一起去。
　　事实上第二下午的天空已然透出太阳的眉目，积水里粼粼泛光，陈清婷骑着电动车出门买菜，得意地买了三角粿和鸡蛋饼。在海旁路，一道彩虹嵌入天际，被陈清婷敏锐地捕捉到，又以照片的形式分享给了我。我觉得当时应该很多人都在抬头看天空吧，我不知道。
　　我们约好了天一亮就出发，早晨的气温更低，庆幸有阳光降下来。公交到站，陈清婷上车，在车上刚见面时我们像多年未见的亲人，开始侃侃而谈，车越往前开，人就越多，直到站着的人挤满整辆公交，最后我们都闭口不言，各自望着窗外的风景。我记不得那天陈清婷穿着什么样的衣服了，倒是对她戴的围巾印象深刻，很柔顺的粉红色，让陈清婷看起来小巧依人。
　　市区的街上全是人啊！在家里呆了那么多天，走进人堆里又开始觉得有点社恐了。潮汕人最爱凑热闹了，敲锣打鼓的舞龙舞狮以及英歌队伍横街而走，新春的气氛极其欢快。当时小公园还没修缮，进城玩的人全挤在各个街角。我跟陈清婷并排走着，彼此听不见各自的声音。有时候手摆着摆着就会碰上。拐过街角，锣鼓声开始渐行渐远。
　　跟她走在一起让我心生一股骄傲感，作为单身者而言，我丝毫不介意路人会误以为我们是情侣，陈清婷以卓越的样貌让不少目光在她身上停留。陈清婷在一边念念叨叨，巨峰寺山上的梅花开了许多，她同时也收获了满满的草莓。
　　我们一起过马路，一起穿越人群，陈清婷走了一路，吃了一路，各色街边小吃从她手接过来，又立马送进肚子里。
　　“你知道吗，前段时间我们那里有个工人得肺炎死了，起先是一直咳，然后某天夜里鼻子里长出了一朵蘑菇，天一亮就一命呜呼了”陈清婷一边说着，一边递给我一根炸蘑菇，我感觉难以下咽，我真是服了。
　　原先我们计划找一家老牌肠粉店解决掉午餐，快到了之后才发现原来我们都已经吃饱了。随后我们就决定出发去附近的公园，陈清婷先是看了一眼手机地图，然后带着我绕了一大圈弯路，本该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公园青翠的草木----身处亚热带的冬季依旧枝叶繁茂，最后我们竟然走到了河边，旁边是尘土飞扬正在新建的工业园。早在十几分钟前陈清婷还在言之凿凿地说只有笨蛋才会迷路，原先一公里不到的地方现在却需要在路边等候公交，下了车才发现原来公园因为内部施工把大门全给封死了。
　　午后，游乐场过年期间依旧营业，里面一堆唧唧哇哇的小孩，还有不少三五成群的年轻人，以及像我跟陈清婷一样看上去像情侣的情侣们。我们排了很久的队才坐上大转盘，师傅把我们固定好在座位上，接着开始旋转，升空，离地面越来越远，在离心力的作用下不敢动弹，眼眼直视前方，陈清婷当时就坐我旁边，一直像只猩猩一样嗷嗷呼喊。我们又排队玩了水上飞车，裤脚全湿了，陈清婷挽起裤腿又坐上了旋转木马，傻笑着，呆呆的。
　　最后我们坐上了摩天轮，这是我觉得这一天中最轻松的一刻，西边的太阳照进玻璃中暖暖生辉，摩天轮缓慢爬升，四周的街景和人潮都尽收眼底，陈清婷则坐在我对面安安静静地趴着玻璃望向下面。
　　在放寒假之后，陈清婷其实跑去上海玩了几天，住在很有钱的姨妈家里，在摩天轮上，她对我把所见都说了一遍，南京路的繁华，街道的整洁与穿行马路的经验，梦一样的外滩，抽烟的女人，讲中文的老外，鸽群在公园铺成一地白色，苏州河又清又蓝，跟娄烨电影里的苏州河简直仿如隔世。
　　这是陈清婷在我面前讲过不知第几次苏州河了，但事实是有时候别人越感心情的事情，你听在耳里却越不感兴趣。
　　下了摩天轮，我们就准备回家了，庆幸的是我们靠近公交始发站，还有座位可以坐，过了两三站车里就再也挤不下了，司机一直喊着往后走往后走，有人甚至在前门关闭时被夹了一下。春节市区的热闹也促成了道路的堵车，公交车开一下停一下。当时我跟陈清婷并肩而坐，不久她就睡着了，闭着眼睛张着嘴巴头仰靠着座位，头发披落到我肩上，睡相极其糟糕，不时有人往后面看她，我当时很想把陈清婷的头往我肩上挪一挪，至少看起来自然点，但是我没有，想着想着我也睡着了。
　　时间已到傍晚，陈清婷把我叫醒，说她要到站下车了，我起身让她从座位出去，临走时她笑我鼾声响亮，我说她口水如柱。
　　回家吃过晚饭后，陈清婷给我发了一张小狗照片，我说前阵子去她家怎么没有发现这只小东西，她说当然，这是她刚从路边带回去的。
　　在商业街尽头车流量最汇集的路口，小狗窝在树边可怜巴巴地望着陈清婷，陈清婷是怕狗的，但是小狗太小了，她就给它喂了半根火腿，随后小狗就一路尾随她到家，期间一直在她脚边来回蹭，陈清婷也是一路战战兢兢。
　　陈清婷说它的名字叫嘟嘟，嘟嘟原先被安排睡在陈清婷家门口的纸箱子里，用破旧衣服垫了几层，考虑再三后还是把纸箱子抬进了门，怕它夜里冷。陈清婷说，如果把嘟嘟养大，是不是以后都不会再怕狗了。我说值得一试。
　　关于那年寒假的记忆，我还想起一件事来。
　　就在跟陈清婷去市区玩的那天之后，有一次夜里我实在无聊，捣鼓着手机软件，竟然不知道怎么就点进了一个k歌app，好巧不巧在手机联系人上发现了陈清婷的账号，我感觉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看到了她发布过一首录音，年前录的，唱的是什么我忘了，时间挺短，看到这里我先是在床上翻身狂笑了一阵，然后近乎猥琐地慢慢品味陈清婷的歌喉，我之前说过，陈清婷十七岁花样年华，天赋异禀，唯独唱歌方面稍有欠缺，高一的时候报名过学校的歌唱比赛，预选的时候怕丢人，最后不去了，后来我听闻她说起这件事，毫不留情地嘲讽她到底是怎样的机缘巧合让她拥有去报名的那份自信。
　　录音里的声音低低的，节奏缓慢，居然倒也不难听，这首歌几乎没有播放量，也没有人关注她的账号，所以这就是她为所欲为的原因吗。我不知道哪来的兴致，用别的账号登录关注了陈清婷，在个人资料里把年龄调成了二十来岁，性别设成了女生，取了一个女生会取的网名，由于当年这个软件可以直接用某个社交账号登录，还不需要实名绑定手机，而且早年间我又申请过一堆账号，随便找个小号出来，陈清婷都是不认识的。
　　我一边嘻笑着一边给她歌曲评论，大致是:妹妹唱的不错呀，要是自信一点，唱大点声就更好听了。
　　然后给陈清婷点了个赞。
　　大概隔了两天，没收到陈清婷的回复，但是那天晚上发现她又更新了一首歌，我笑得前仰后翻，感受到了恶作剧的成功。陈清婷这次的表现比上次好了一点，但不多，显然是有用心练习过，我能想象到她录了一整天后从众多音频文件里百里挑一的神情。
　　当我准备继续假装成路人的方式夸奖她一番时，却在评论区底下看见了她的两条自言自语:
　　“其实我唱歌并不好听”后面接一个沮丧的表情。
　　“应该是难听”。
　　这两句话不一会儿又被陈清婷自己删除了。
　　陈清婷是不是自卑了?我故意等了半个小时，才让知心大姐温柔登场:
　　“好听好听，继续加油”后面接一个打气的表情。
　　又点了一个赞。
　　我想着干脆把其他账号都搬过来，我在互联网上伪装成毛头小孩、四十几岁的大叔、品味独特的文艺青年、大妈、年纪相仿的高中女生，用户地区设置到天南地北。为了不让陈清婷怀疑，我分多次相隔几天依次关注她，先给她点赞，但是不评论。
　　果不其然，陈清婷后来又更新了，我觉得她这回应该是开心的，因为她自己评论了一条:“哈哈，在高潮那里唱的不太准其实”。
　　“很棒很棒，小姐姐也是汕头的呀”。高中女生如是说。
　　“哈哈，青涩的声音，加油，给你点赞”。大妈如是评论。
　　我记得陈清婷酷爱翻唱陈绮贞的歌，好几首都是她的。
　　为了鼓励陈清婷继续唱下去，我越发疯魔地到处搜刮账号，跟高一的同学借，跟初中的同学借，跟几个发小借，甚至骗了我堂妹和我妈的账号，前前后后给陈清婷涨了近二十多个粉丝。陈清婷也不负众望，持续更新，哪怕后来开学了，但凡晚上的时候她没有及时回复我关于学习上的疑惑，我就知道她八成又在录歌。
　　我感觉到，陈清婷在这个软件里找到了某种强烈的归属感，不发歌的时候居然也在上面分享各种心情，但是也包括一些烦恼，一些忧郁，一些吐槽，有一些事甚至我闻所未闻，但是此刻全被我窥探在眼里。要知道，陈清婷平常在大家常用的某社交软件上也是很少发表动态的，除非是逢年过节。很难想象陈清婷有这么多情绪可以在这么一圈完全不认识的人里进行分享，但也是，因为彼此不认识，所以才会无所顾忌吧。只不过我仍然会惊讶，原来陈清婷也会有这么心思敏感的时候？这真的是你吗？
　　我又以大叔大姐的过来人的口吻进行幼稚的劝导安慰，给予了莫大的鼓励，她回复:嗯嗯。
　　随着时间的流逝，陈清婷的作品已然堆积如山，其实说实话，我渐渐接受了陈清婷唱歌的声音，而且觉得她越唱越好了。这种类似的感知同样使陈清婷日益膨胀，有时候她会突然在我旁边放声嘹唱，换作之前我会无情地嘲笑她，但是现在，我微微一笑，一边写作业一边平淡地说:“唱得不错”。陈清婷愣了一下，随后又认为我其实是在反讽她，我抬头看了她一看，又低下头写作业，噗嗤一声，点点头。
　　陈清婷顾盼自豪地说，就算唱得不好，也有别人会懂得欣赏滴，不像某些人呐，可怜巴巴，孤孤单单。
　　在许多陈清婷耀武扬威的时候，我都忍不住想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她，但是碍于对自身性命的考虑（我怕她拿椅子抡我），也就只好作罢了。
　　直到后来，我始终都没跟陈清婷坦白过这件事:其实你的听众一直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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