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雀

　　“陛下。”

　　赵清玘由手持红纱宫灯的女官领到泫蘅殿门前，一眼就望见盈盈下拜的朱敛柔。她身形纤瘦，长发迤逦，只斜斜插了枝紫藤花纹样的簪子，一身月白纱衣，在暗夜中如同一朵盛开的昙花。

　　赵清玘上前一步，虚扶住她：“说了多次了，只有你我在时，不必多礼。”

　　秋日微凉的夜风中，她身上的水莲花香如雾一般袭来，两人相携踏入宫门。

　　泫蘅殿内银烛高烧，映得四下里明如白昼。柔昭仪偏好素雅，因此殿内少金银器物，多木质玉器，连熏香都是极为淡雅的寒水香。见两人入内，侍女们放下一重又一重的纱帘，纱帘薄软，映着烛火如青烟坠地。

　　直到殿内只剩他们两个，赵清玘才转过身看她：“搬到这里，可还习惯？”

　　朱敛柔面色淡然，鬓边的玉色流苏微微一晃：“劳陛下挂心，臣妾很喜欢这里。”

　　他点点头：“我知你喜爱莲花，正好泫蘅殿的院子里栽了不少睡莲。如今已是深秋，待来年三夏，风荷娉立，定是美景。”

　　朱敛柔微微一笑，并不答话，而是伸手替赵清玘宽衣，换下外袍。恰好此时侍女送上了两盏清茶并乳酪菊花酥，两人一时无话。

　　赵清玘望着烛火，微微失神，倒是朱敛柔先开了口：“听闻陛下，已将妹妹接入了宫。”

　　赵清玘看了她一眼，道：“你和她素来交好，我也不瞒你。”

　　言下之意，便是承认了。

　　将兄弟的未婚妻子纳入后宫，无论在哪朝哪代都是一桩丑事，更何况赵清玘才刚刚即位——此事若是传出去，定会引得天下哗然。

　　朱敛柔面上却无半分惊讶之色：“只是目下，却并非什么好时机。陛下本该再等等的。”

　　她话说得不太客气，语气却极为温柔。

　　朱敛柔出身侯府，其父直靖侯乃七卫首领，权重一方。未入王府前，已颇有才名，且与谢明嫣交好，两人在闺中多有往来，还同长安城内其他几位官家小姐起了个七临诗社，两人并称“七临双姝”。

　　她对谢明嫣了解极深，自然知道以对方的性子，被这样要挟着进了宫，对赵清玘绝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这话有些逾矩，赵清玘却并不生气：“我也知道……但那几日城里乱得很，赵清瑄的人还在，我怕她出事。”

　　只有把人护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能够日日看见，他才安心。

　　他这话一出，朱敛柔便不再作声。她垂眸望着摇曳不定的烛火，半晌才慢慢道：“陛下今日来，可是想让我去探望妹妹？”

　　闻弦音而知雅意，在揣摩人心的功夫上，朱敛柔可称其中翘楚。昔日还在侯府时，直靖侯就道，可惜敛柔生成了女儿身，否则定能成为天下闻名的军师。

　　赵清玘轻叹：“……她孤身一人，这宫里，也只有你能照拂一二。”

　　朱敛柔听了，抬头看向赵清玘，莞尔一笑：“陛下放心，敛柔都明白。”

　　昔年先皇为肃王选妃，朱敛柔的画像也在其中，先皇见了，赞她一笑可抵千金，封为肃王侧妃——便有好事者称她为“千金夫人”。

　　一笑千金不过戏言，但她笑容极美，可见一斑。

　　但赵清玘待她与旁人不同，自然不只是为了这如花笑靥。

　　朱敛柔为人沉静端庄，不喜说话，嫁入王府后也大多只在自己院内走动，轻易不出院门。但她知情识趣，通晓人心的本事，却远在肃王府所有内眷之上。久而久之，有些话，赵清玘只会和她说，也只能和她说。

　　赵清玘登上皇位后，礼部初拟了各宫位份，呈上来由他过目，他便亲自在朱敛柔昭仪的位分前添了一个“柔”字。

　　单这一个字，便让朱敛柔比同为昭仪的岳蓉高出一头，隐隐成为了皇后之下的第一人。

　　说完了话，朱敛柔便服侍赵清玘睡下。她入眠极快，身子虽靠着他，手脚却没有缠上去，而是规规矩矩地摆着。

　　赵清玘却迟迟睡不着。今日是重阳节，他从寅时睁眼，足足忙了一天，中午在后宫摆了家宴，晚上还要与大臣们同饮，到现在身上虽然疲累，心里却明镜似得毫无睡意。

　　又躺了一会，他低声唤人替他更衣，留下独自酣睡的柔昭仪，想去上林苑散心。

　　天子夜游上林苑可不是小事，只是赵清玘下令不准喧哗，梁松也只能无奈应了。到最后一行只有寥寥数十人，弄得梁松心惊胆战，生怕半路上出点什么事。

　　好在今日上林苑月明星稀，哪怕没有宫女掌灯，也能尽收美景。

　　上林苑中，共有一湖二山四桥五亭三十六景，自连禧朝开国定都长安始，上林苑就已初具规模，随着一代代的扩建，如今称得上是移步成景，美不胜收。

　　只是虽说来赏景，赵清玘的脚步却一点不慢，盏茶的功夫，已穿过了大半的上林苑。

　　梁松陪着赵清和在前面走着，后头跟着一小列近卫。偌大的宫廷寂寥无声，只听得残秋之下有气无力的蛙鸣。

　　梁松心里有些犯嘀咕，眼看明月西落，再耽搁下去都该准备上朝了，正准备出声提醒，恍然发现皇帝领着众人走到了一个僻静处——

　　几十步外，一座精巧秀丽的宫殿临水而居，烛火全无，在月光下一片静谧。

　　梁松有些发愣。

　　赵清玘还是九阿哥时，他就被先帝赐下作为近身太监，近十年下来，宫中没有几座宫殿他不认识。

　　眼前这座，更是再熟悉不过了。一月多前，正是赵清玘忙着登基、诸事缠身的时候，却还不忘遣他将这座宫殿翻修一新……

　　赵清和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留在这里，自己则孤身一人向前走去。梁松无奈，只好吩咐后头的人也跟着停下。

　　泠泠月色中，一身墨色龙袍的天子独自向前走去。梁松微眯着眼，看清了匾额上的题字，正是新帝的笔墨：

　　嘉仁殿。

　　他默默地叹了口气。

　　既然是她，那便也不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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