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暴雨阻挡脚步

　　“丁零铛——”
　　“您所投入的零钱不足，请于投币口放入与屏幕价位相同的金额。”

　　姜亦眉心紧皱，脊背微弓，双手反复插到裤兜最深处，将裤兜带出来，再塞回，甚至还摸了摸没有屁股兜的后侧。
　　除了布料，什么都没摸到。

　　不可能，每次临出门前她必会往兜里揣三个钢镚儿，就馋那一口雪碧。
　　现在凭空少了一个，已经投进投币口的也吐不出来，这破机器又因为太陈旧而不支持扫码支付。
　　干着急也没办法。

　　姜亦垂着头长叹口气，不爽的折着双腿蹲坐在自动贩卖机旁草坪的小台阶上，双臂抱住并拢曲起的双腿。
　　将早已落干净汗水的头埋入其中，视线仅能被自己没吃午饭的肚子占满。

　　太阳俨然从炙热晃眼变为温暖橙澄，由天际线至头顶上方弥漫出一层层火烧云，似火焰似灰烬。
　　江律初仍旧没回她任何一条消息，无论是她问他到了没，还是问他比完了没，还是问他走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什么消息都没有，就像失踪了一样。
　　姜亦有点担心他。

　　只能托人脉多方辗转联系到与他一同去参加市竞赛的同学，从那人口中知晓江律初的动态。
　　那人说他们现在已经在路上了，大概还有半个小时回来。

　　半个小时。
　　又不长又不短，她肯定不能抽烟，身上的味道可以散掉但嘴巴里的散不掉。
　　姜亦清楚记得在两人刚在一起时，江律初说抽烟对身体不好让她少抽点，还说他闻不了烟味儿。

　　在激烈运动过后用碳酸填补身体空虚的想法也未能得逞。

　　再坐会儿就该回寝室洗澡换衣服了，要是穿成这样去找江律初，他肯定会皱眉头。
　　肯定会一边挤着眼一边欲言又止，在思忖再三后还是开口对她说教：“女生别穿的太少，尤其是超短裤超短裙，还有那些露肚脐露后背的，又容易着凉又容易被别人说闲话。”

　　她就只能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偶尔穿自己想穿的衣服，而在他面前又得换回那些淑女温婉的长裙。
　　次数多了难免会觉得有些乏累。

　　姜亦又想起那人最后给她发来的回答，止不住生出更多疲惫。

　　今天真是个不顺心意的日子。
　　她这样想到。

　　“噔噔噔噔——”
　　“请选择您要的饮品。”

　　姜亦忽然听见旁边自动贩卖机发出的声响，头没抬，还是盯着自己扁平的肚子看，却默默在心中数。
　　这人投了四个钢镚儿，她之前投币后没点退出，他也没点，那就是加上她之前投的那两个，一共六个。

　　六块，够买一瓶乐虎。
　　可她分明听到从自动贩卖机上被推下的是两个易拉罐。

　　那应该是两罐可乐。
　　每次男生们打完球都爱来这买可乐。

　　“喏。”
　　那人毫无征兆的用易拉罐碰了碰她裸露在外、环着脑袋的手臂。
　　在这燥热如闷罐子的天气内，迅速激出小范围的鸡皮疙瘩来，激的她心短暂的停了瞬。

　　姜亦慢慢从臂弯里昂头，带着凌乱的额角碎发，逆光望向来人。
　　那人敛着黑眸俯视她，眼里波平浪静，不带任何情绪。

　　从这个角度，她看不清他极薄的单眼皮，也描摹不出他高挺的鼻梁，只隐约能勾勒出瘦削流利的脸部线条。
　　也能感觉出他身上的慵懒随性。

　　他的影子被背后的落日拉长，整片阴霾完完整整的覆盖住蹲坐在草丛边儿的姜亦身上，好像因为眼睛无法捕捉到光而短暂的觉得凉快了些，又好像并没有。
　　但她的一方世界是真实的在骤然变暗的，只有面前的他在发光。

　　“滚，用不着你施舍。”姜亦不承情，一巴掌打掉叶延坷递来的雪碧。
　　绿色易拉罐应声而落，摔在地上又弹起，颠了个个儿跌回石子上将瓶身磕凹，又随不平的地面滚动了好一段距离，彻底远离了她的视野。

　　凭着内心指引作出回应之后，姜亦才恍然忆起面前这男人不良的脾性和要命的手段，指尖蜷了蜷，又松开。
　　姜亦以为叶延坷会收拾她，最后变成两个人在这里打上一架；或者至少会凶她，骂她不识好歹。

　　可是没有。

　　叶延坷非但没有生气。
　　反而还在笑。

　　薄唇勾起很大的弧度，空气中的浮沉颗粒随他胸腔震动，耳边传来‘沙沙’作响的树叶声，可叶延坷眼眸里却没有多少笑意在。
　　姜亦心想，这估计就是传说中的皮笑肉不笑。

　　在笼罩在身上的影子改变形状，在叶延坷不急不躁的扣开手中另一罐雪碧时，‘呲啦’一声令她冒出一个没有由头的想法：
　　赶紧走，离他越远越好。

　　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姜亦迅速蹬展曲着的腿，微斜上半身拍拍屁股后沾到的土，欲离开。

　　同一瞬间，姜亦的后脖颈被一双炙热有力的大手紧箍，不至于让她喘不上气来却根本逃脱不开。
　　叶延坷犯了病一样，不由分说的将她整个人拎回来，往她面前举了举雪碧瓶，“喝完。”

　　“你他妈放——”
　　姜亦的暴脾气顿时上来，凶着脸挣扎个不停。

　　她脾气不怎么好，打架又狠，在南越和计科几乎人尽皆知。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强硬的对待她，从来只有她在别人面前逞凶斗狠、嚣张跋扈的份儿。

　　如若不是这样，不久前揍李泽洋的时候，他那帮兄弟们早就动手帮他了。
　　根本轮不到等叶延坷来。

　　可叶延坷比她更狠，左手一把攥住姜亦迎面而来的手，将其别在身后，举着雪碧的右胳膊压制住她另一只手，顺势把雪碧瓶搁在她嘴边。
　　她整个人被他从身后拥绑在怀里，动弹不得。

　　“公主，你应该不想让我硬灌吧？”叶延坷凑近她耳根处，阴恻恻的威胁。
　　温热的呼吸伴着霸道的话语喷洒在她跳动的脉搏上，激的她起鸡皮疙瘩。

　　姜亦是真的很烦。
　　她简直烦透了这个男人。

　　明明刚才李泽洋好声好气道个歉，事儿就算完了。
　　偏偏这人非要搅浑水，说什么，“给我姑娘的软饭男道歉。”

　　李泽洋还真就大义凛然的复述了一次。
　　原话是：“姜亦，对不起，我不该说你的软饭男是软饭男。”

　　把叶延坷都逗笑了。

　　那歉还不如不道，姜亦当时简直要气炸了，咬着后槽牙双目喷火，恨不得再揍李泽洋一顿。
　　可手里的棒球棍被叶延坷抢走，拎着李泽洋领子要下手的时候，又被叶延坷像这般别了胳膊强硬的带离李泽洋身旁。

　　那时候的他也是这样，慵懒怠惰的靠在耳根威胁她：“公主，你应该不想让我把你胳膊折断吧？”

　　姜亦不服气极了，真的不服气，不光是因为江律初的事，还有她被他单方面压制的不爽。
　　可她对上叶延坷，真的没有一点胜算。
　　他吃软不吃硬，除了服软，她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但她除了对江律初外，没对任何人服过软。
　　两人只能这么僵着。

　　“你说，如果等会你的软饭男回来，看见咱俩这么暧昧，他会是什么反应？”
　　叶延坷毫不费力的就拿捏住姜亦的死穴，她根本玩不过他。

　　“我喝！我喝就是了！你放开我！”

　　姜亦率先软了话，迅速挣开叶延坷的怀抱，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绿色易拉罐。
　　满满当当带着气泡的透明液体剧烈摇晃，于拉环口处喷溅而出，落在两人的手上。
　　凉凉的，滑滑的，擦拭完还有黏腻腻的感觉。

　　没有任何迟疑的仰头灌完那一整瓶雪碧，姜亦边捏扁易拉罐瓶边忍不住张唇打了个气嗝。
　　将被捏到凹凸不平还带着透明液体的绿色易拉罐掷进叶延坷怀中，姜亦飞快向前跑出十几米。

　　确认他站在原地并没有动，才转身边往后退边冲他比了个中指，又迅速回身跑走。

　　-

　　沈惜云回到寝室的时候，姜亦也才回来不久。
　　她三下五除二进卫生间洗了个战斗澡，从柜子里拎出件及膝的小白裙换上，又将脖颈处的那串英文刺青用白色蕾丝choker遮盖，捞起手机往宿舍外走。

　　“亦亦，你——”坐在座位上学习的沈惜云见她又要出去，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换成另一句：“你又要出去了啊？”
　　姜亦想答‘是’，躺在拉着床帘的床上正追剧的戴曼先阴阳怪气出声：“人要出去跟校草约会，哪像你我，单身狗只能宅在宿舍。”

　　离江律初回来还有不到五分钟，姜亦没空收拾她，留下一句，“可不，白莲花只能配淤泥，谁想亲一口留一嘴屎。”就出了宿舍。
　　徒留被气绿脸还无处发泄的戴曼。

　　姜亦打扮的似个精致的小公主，清纯温婉、优雅大方。
　　如果忽略她生风的双脚就更像了。
　　紧赶慢赶到校门口还是迟了，最后一个人从后门下车，大巴关了门扬长而去，那块地方霎时空荡荡的，只有车轮卷起的风带起灰尘弥漫。

　　其余人早已不见踪影。

　　只能抱着微弱的希望，试着再联系失联的江律初一次。

　　“…喂？律初，我看到你们的大巴了，你在哪儿呀？”幸好这次江律初接电话的速度很快，没让她像个无头苍蝇般在诺大的校园中乱找。
　　“…好，那我过去找你。”

　　……

　　姜亦在食堂二楼数不清的无数个脑袋里找到江律初的时候，他正单肩背着书包，立于某个无人问津的窗口前买馒头。
　　三年，她上大三，而江律初都已经大四了，他身上仍穿着大一那年她第一次见他时的那套衣服。

　　最普通的白衬衣，没变过样子的蓝色牛仔裤，再加上他肩上挎着的黑色帆布包和万年不变的温柔相。
　　在这个注重外形打扮、以外表定胜负的时代，这些始终如一的物件儿组成了江律初全部的青春时光。

　　江律初曾在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就说过他家里很穷，能供他上大学已经很不容易了。
　　除去日常的学习竞赛，他甚至还要抽周六日出去打工。

　　在这样万般忙碌的情况下，他都愿意抽时间和她谈恋爱。
　　她该体谅他的不是吗？

　　姜亦不禁加快步子走上前去，将江律初从馒头铺拽到隔壁小炒，让他从菜单上选两个菜，“律初，你今天这么辛苦，肯定废了不少脑力，晚上得吃点好的补补。”

　　江律初深深看她一眼，满脸疲惫的对她笑了笑，温声道歉：“不好意思啊亦亦，我太累在车上睡着了，你给我打完电话我才看到你的消息。”
　　姜亦点在菜单上的指尖僵了下，微蜷了蜷，又极快的恢复原状，凝滞的眸重新流动，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没事的，我这不是找到你了嘛，快点菜吧。”

　　“亦亦，这顿我请你吧？我总听他们叫我软饭男，想了想确实老是花你的钱不太……”
　　“你别听他们说屁话，我给我男朋友花钱怎么了？他们那是嫉妒，”姜亦把菜单又往江律初面前放了放，掏卡摁在刷卡机上，完全没注意江律初除了言语外完全没动静，“你快点菜，别理他们。”

　　窗口正等点单的姐姐看了她好几眼，有种‘好白菜都被猪拱了’的惋惜，又用‘长得好看又怎么样，还不是得当小白脸’的不屑瞅了瞅旁边犹豫不决的江律初。

　　不自然的撇了撇嘴，转身接过大厨做好的菜品放入托盘，朝远处喊了声：“26号。”，才又暗催江律初：“看好了吗？”

　　“那我想吃剁椒芋艿，牛肉丝炒香菜，再来一个蒜蓉金针菇吧，”江律初一字一句间都在小心翼翼的望向姜亦，“可以吗？”
　　姜亦略有迟疑，敛着的长睫毛眨了又眨，还是什么都没说就刷了卡，“行。”

　　磨蹭犹豫间已经过了正式的饭点儿，学生们都在食堂一楼排长队等着看今晚有什么好吃的宵夜点心，二楼人烟寥寥，菜品出的很快。
　　三盘色香味俱全的菜摆在食堂餐桌上，隔着老远都能嗅到香气。

　　姜亦的肚子不自觉被香味引诱的轻声‘咕——’了一下。
　　除了她自己，没人听见。

　　江律初全程吃的津津有味，看起来是真的饿了，两口菜一口饭的风卷残云。
　　而姜亦基本没怎么动过筷子。
　　面前那碗米饭被她戳出个深洞，但数量不减。

　　“亦亦你不吃吗？是不是不合胃口？”江律初埋头吃到一半，见对面始终没什么动静，终于想起姜亦。
　　姜亦温婉的笑笑，将垂在胸前的黑发勾到耳后，为他夹去一个芋艿，“你吃吧，我吃过饭了。”

　　江律初瞥了一眼姜亦手边自点完菜就一直进电话的手机。
　　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饭后姜亦提出想跟江律初在小湖边散散步，夜深人静暑气消散是最适合培养感情。
　　却被江律初以‘今天太累了，想早点睡，明天还得去兼职’为由拒绝。

　　姜亦心疼他，一路将他送到宿舍楼下，娇声催促道：“快上去吧，早点睡，明天加油。”
　　江律初点点头，晃着单肩背包迈进宿舍大门。

　　就在姜亦转身准备走的那刻，去而复返的江律初突然喊她，“姜亦——”
　　姜亦回头。

　　“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晚安。”

　　在那个骤风忽然刮过，吹响宿舍楼下群树、撩起她白色连衣裙摆和乌黑发尾的瞬间。
　　在那个江律初护着右肩上的黑色背带，于宿舍楼门口昏暗的白色灯光下说喜欢她的刹那。

　　姜亦的心窒了一下，又稳稳跳动，觉得他的话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了。

　　她是因为喜欢江律初才会和他在一起的，不是吗？
　　她该多体谅他一点，保持足够的个人空间，不是吗？
　　她和他才在一起没多久，该多给他些信任的，不是吗？

　　是的吧，就是这样。

　　如果不是因为喜欢，她不会和他在一起的。

　　那既然喜欢，就别太计较真假得失了。

　　谁还没在二十岁不到、不知道什么是爱的年纪里，傻傻的、小心翼翼的、不计较得失的爱过一个人呢？
　　只要不是为了分出个你胜我负才去爱，谁还管到底是欢笑多还是眼泪多。

　　放肆大胆、不顾一切的去爱就是了。
　　反正无论成败，没有人会嘲笑真心。

　　姜亦垂在身侧的葱白指尖轻勾了勾，攥住柔软的白裙布料，在月色正好的烘托下不由自主想回他一句“我也喜欢你”。
　　但不知道为何，出口的一刹那却变成。

　　“好，快上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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