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雪鹰扬

　　公元427年，北魏始光四年秋风方起，长孙嵩率领四万步骑隆隆开到盛乐城外。
　　在武川之战后，魏军主力将整个盛乐团团包围，但是却围而不打。之前攻打盛乐和武川之战，柔然兵力伤亡惨重，他们一时间不会主动攻击魏军，而魏军则借此机会休整以图减小伤亡。
　　暮色之下，盛乐城头，吴提与多泽并肩而立。看着城下军旗猎猎的魏军士兵，吴提怒火中烧。在救援盛乐之前，多泽两万大军全力进攻武川，结果却是损兵折将。武川是魏军故意撤退让出来的，更可恨的是魏军居然玩了一手围点打援，在柔然军赶往盛乐途中设伏将多泽的余下兵马几乎全歼。
　　当吴提听说多泽的大军来到盛乐时，他可谓是大喜过望，等了那么久，援军总算到了。虽然他与多泽政见不合，但是却不会在国家大事上犯糊涂。可是多泽却只有不足三千残兵逃到盛乐。此次救援吴提，多泽的两万铁骑折损过半，再加上吴提所剩兵马，已经不足两万难以再战。
　　然而对兵败的多泽来说，他此刻的心境与吴提大相径庭。月色初升，望着魏军军营的方向，多泽的眼神中布满了沉痛和绝望。他用手摸了摸颈上已经干涸的伤痕，这是木兰的剑留下的伤痕，但她终究没有忍心杀他。
　　他默然转身，看向身后的吴提，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吴提阴郁地看他一眼，语气中带着失望和讽刺，道：“我在盛乐苦苦坚持，就是为了等你的援军，你却一味要拿下武川，你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现在你来了盛乐又有什么用，盛乐失守已成定局，这里已经不需要你的救援了。你的到来，只不过是让我柔然的勇士再添几千冤魂！”
　　多泽瞥他一眼，轻蔑道：“不牢你费心，回了王庭我自会向父汗请罪，若丢了盛乐，我一人承担所有罪责。”
　　“这件事等回王庭再说。”吴提不等多泽反对，接着道：“现在还不是跟你算账的时候，我们还是想想该怎么应对魏军。如果盛乐还有希望守住，我们就不能撤兵。否则就得早做打算了。”
　　多泽一愣，他们俩之前因为出兵魏国的事已经决裂，多泽没想到吴提竟会帮他。他皱紧了眉头，问：“你想干什么？”
　　吴提与多泽都明白，魏军攻打盛乐之势已经不可变更，魏军长剑已经真正架到了他们脖颈之上。终于，吴提面色一寒，说出了他的想法：“其一，立即整军，坚守盛乐；其二，立即派出特使，赶赴王庭求援！”
　　“好！依你所言，目下立即备战！”
　　与多泽达成共识，吴提立即拍案决断，分外利落地达成了部署：命徒单息速遣十路特使突围往柔然王庭求援，多泽、匹黎先、图尔特负责盛乐各城门驻防事宜，吴提亲自督导整军激励将士。
　　而盛乐城外，长孙嵩与安同、长孙翰及几个将军，已经为攻城反复谋划了几个昼夜。他们分析觉得，盛乐城几经战火已是千疮百孔，柔然兵力也是七零八落、将乏兵疲，而且吴提与多泽兄弟更是暗中较劲、钩心斗角，如此何堪一战？
　　但是长孙翰也有不同见解，他向长孙嵩建言：“柔然人剽悍善战，又曾多次与我军血战。若是吴提兄弟摒弃前嫌、凝聚军心而一心死战，再加上城内的粮草支撑，攻城便是一场恶战无疑。我军切不可掉以轻心！”
　　长孙嵩也很赞同他的想法，不过，长孙嵩毕竟是老将，经验更胜一筹，老成持重，他对长孙翰道：“平阳王言之有理，然则，这只能是柔然上下内外齐心协力时的一种可能。吴提与多泽即使能不计前嫌，可也是貌合神离。再者说，柔然军队久战不胜，将士疲乏，又兼远离旧土，自然思归心切。如今吴提兄弟二人损兵折将，柔然士兵必然不愿追随他们再死守盛乐，他们如何能激励起全军一心死战？老夫认定：盛乐无大战！”
　　魏军大营整备之时，从平城来的特使到了。
　　特使是拓拔焘身边的近侍，中常侍宗爱。宗爱带来了皇帝严厉的诏令：“盛乐之战务求成功，不得轻忽！柔然若有心抵抗，恶战亦未可知。太尉若无胜算，朕可增调贺楼伏连、古弼兵力为援。战况如何，着太尉与宗爱告之，容其回禀。”
　　大将们一听皇帝诏令，立时肃然，倒是没有轻慢战事之相。长孙颓立时跳出来嚷道：“不能一战拿下盛乐，我等甘当军法！”
　　“我军将士不会辱没朝廷！”
　　长孙嵩脸色一沉，拍案大喝道：“都别嚷嚷！陛下只是问我等有无胜算，又没说要临阵换将，急什么？众位都有什么良策，可悉数道来！”
　　宗爱对众人再次申述了拓拔焘务求成功的苦心，将领们最后议定战事方略。将领们大多主张立即猛攻盛乐，趁柔然兵力不足，外无援军便一举拿下盛乐。长孙翰已经冷眼旁观了许久，他与长孙嵩提出“围而不攻，深秋攻城”的方略。
　　长孙翰对自己的方略这样解道：“眼下，柔然上下紧绷战心，战力必强。若假以时日，只能生变。大檀的援军未到，盛乐城里的大军粮草必然不够坚持十日。如此等等，围城作战对我军有利！”
　　安同接过话道：“太尉，末将以为目下须得向将士申明：我军之要，不能轻浮急躁。不求个人军功大小，务求收复盛乐，一切预备，以此为要！”
　　一旁的宗爱当即对长孙嵩肃然一躬：“太尉，适才平阳王所陈方略，也是陛下之意。”
　　“陛下，也如此想？”长孙嵩惊讶问。
　　“陛下说，宁可缓战，务求必成。”
　　宗爱话音刚落，帐中众将吼出一声陛下万岁。如此方略一定，宗爱立即回平城去了。
　　魏军上下开始筹划攻城事宜，而城里的柔然士兵也正在全力守卫盛乐。
　　北魏始光四年十月，魏军终于对盛乐发动了猛攻。
　　原野一片萧瑟，空旷的村畴一片沉寂。没有袅袅炊烟，没有鸡鸣狗吠，林荫大道上竟没有一人一车。只有成群的鸟雀遮天蔽日地掠过原野，扑入田中唧唧喳喳地肆意蹂躏着。无边无际的原野，在空旷冷清中弥漫出一种紧张恐惧与仇恨交织的怪诞气氛。
　　魏军分做三路围住了东西南三面，唯留北门做了缺口。盛乐是魏国旧都，只要防守的柔然军弃城突围，长孙嵩便决意任其而去，不在城下截杀。这便是长孙嵩用了“围师必阙”这个老战法，只三面包围盛乐的道理。
　　大军扎定，长孙嵩与长孙翰、安同一起来到了西门外，坐于马上遥遥望去，但见盛乐城头遍布旌旗弓弩，士兵密密麻麻站满了女墙垛口。安同便道：“看来有一场恶战了。吴提和多泽怕是要与我军死战了？”
　　长孙翰向四周凝望良久方才回头道：“高阳公错了，柔然是虚张声势，盛乐一战可下。”
　　“虚张声势？”安同大是困惑，“柔然人向来剽悍，从不认输，他们会不全力抵抗？”
　　“盛乐情势大非寻常，将军觉察不出吗？”长孙翰笑着问了一句。
　　被长孙翰这么一提醒，安同瞬间了悟，言道：“平阳王说的是，我竟忘了守城必守野，此乃战法之要。盛乐四周早已被我军所围，四野无法再守，城外再无要塞，只这孤城一座，柔然人再勇猛剽悍也无法守住盛乐。再说，柔然又能有多少兵马？”
　　长孙嵩便是一叹：“柔然人号称草原之狼，想不到今日也如此怯懦。”
　　“太尉莫非忘了，目下盛乐情势，却与柔然的战力无关。”长孙翰凝望着盛乐城头，长吁一口气：“这盛乐是我大魏的旧都，城内百姓也是我大魏子民，百姓纵想守城，也不会给柔然人守城。况且柔然人屡次劫掠中原，百姓早已对其暴行畏惧，又如何会助纣为虐呢？柔然士兵若是无犯百姓，或许盛乐还不会那么容易打下来。可如今听说我军要收复盛乐，百姓必欢欣鼓舞，柔然不得人心又士气低落，必败无疑。”
　　“虽是如此，却也不能轻敌。”长孙嵩沉着脸道：“传令全军：大军驻扎城外，今夜留少许将士值夜，以防柔然人突袭，其余人养精蓄锐，明日一早攻城。一切听本王将令行事，违令者，杀无赦！”
　　“是！”两员大将齐齐应了一声。
　　早在魏军围城之后，吴提和多泽、匹黎先等人就盛乐当前的形势进行了剖析。多泽与匹黎先都认为再坚守盛乐无济于事，应该火速撤出盛乐，保存实力。但是吴提却有不同见解，他觉得大檀肯定不会轻易放弃盛乐，再说他已经派人去王庭求援了，援军说不定就快到了。要是这个时候他主动放弃盛乐，万一援军来了，再想拿下盛乐就不是那么轻松了。
　　“盛乐如今被魏军围得水泄不通，就算有人能杀出重围恐怕也走不了多远，援军怕是来不了了。”多泽说出了他的想法。“与其死守盛乐被魏军全歼，不如主动撤兵保存实力。”
　　图尔特也道：“二王子言之有理，我们不能再耗下去了！大军士气低落，粮草不济，要损兵折将，此时不是作战之机。请大王子三思而行！”
　　他们的意思，吴提不是不知道，可是他还是想再搏一搏。如果能守住盛乐他自然不愿放弃。这是他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他怎么愿意错过呢？从内心深处，吴提是不相信大檀会不发兵救援盛乐。这么久了，王庭会不知道盛乐的情况，怎么可能？父汗一定会救援盛乐的，一定会的……
　　“再等等吧！”吴提面无表情地说。
　　魏军攻城的前一夜，站在城头之上望着城下旌旗猎猎，吴提明白援军真的不会来了。他握紧了腰间佩刀，回过头恨恨道：“传令下去，明日大军从北门撤出盛乐，突围！”
　　次日清晨，魏军在城下三面列阵。朝阳霞光之下万千弓弩整齐排开，云梯撞车壕桥等大型器械列在一个个攻城方阵之前，阵势分外壮阔，一旦战鼓雷鸣，便要山呼海啸般猛攻。
　　一阵凄厉的号角之后，却在此时，一匹快马疾行到城下一箭之外，安同身披盔甲，亲自出马向箭楼守军喊话，只见他冲城上一拱手高声道：“城上的柔然将士们都听了，我是大魏将军安同，奉太尉之命前来劝诫尔等。请城头将军立报吴提王子：半个时辰之内，你等但能下城归降，我大魏一律赠金还乡，可保柔然士兵人人全生！吴提不降，我军立马攻城！他若执意一战，其时玉石俱焚身败名裂，皆是咎由自取！”
　　城头死一般沉寂，只有安同高声报时的吼声森森回荡，唯闻旌旗猎猎，城头一排排士兵竟石俑一般了无声息。
　　安同略一愣怔，打马回返向长孙嵩禀报，长孙嵩手中令旗终是劈下：“擂鼓攻城！”
　　骤然之间，战鼓隆隆大起，直是沉雷动地。魏军三万步军在响彻原野的号角声中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
　　几乎便在同时，城下万箭齐发杀声震天，连排强弩发出的长箭，密匝匝如暴风骤雨般倾泻扑来。剑盾长矛方阵黑森森压来，步伐整肃如阵阵沉雷，三步一喊杀如山呼海啸。
　　魏军没有片刻停留，一个个千人方阵推着大型器械隆隆向前。各种攻城的器械隆隆开过，堪堪展开在盛乐城下。
　　撞车惊雷般猛撞城门，片刻间万千士兵便洪水般卷上了雄峻城墙。几乎不到半个时辰，盛乐城便被魏军浪潮淹没了，三门大开，魏军呼啸而入！
　　“禀报太尉！”斥候气喘吁吁，禀道：“盛乐无兵防守，一座空城！”
　　长孙嵩一惊：“不好，柔然人从北门逃了。快马传令：命长孙翰、安同部火速撤出城外追赶柔然残部，让长孙颓部入城。”
　　柔然士兵兼程疾行三日，安同所率领的前锋营追上了柔然大军。便见漫天烟尘裹着隆隆沉雷从南面压来，烟尘中旌旗猎猎号角声声，恍惚之间仿佛天地塌陷一般。
　　“列阵迎敌！”吴提拔出长剑嘶声大喊。
　　为了快速追上柔然军，安同放弃了后续步军，而是率领着前锋营的骑兵在先追击，长孙翰则领步兵随后，辎重更在步兵之后。如此疾行三日，一路连绵断续竟拉开了将近百里。
　　吴提的谋划是：魏军攻下盛乐后应该会进城休整，就算要追也不会立时就来。柔然多骑兵，快马加鞭肯定能甩掉魏军追兵，退回王庭。然则万万没有料到，魏军却如此快速，竟在三日之内便压到了眼前。
　　仓促之间，陆续涌到的柔然骑兵，便在尖利的牛角号中隆隆横展开来。本来就是人困马乏，更何况全然没有急战准备，后队茫然不知所云，人喊马嘶中正在乱哄哄列阵，对面魏军已经山呼海啸地压了过来。
　　天幕般的烟尘扑面疾滚，黑色的皮甲雪亮的丛林狂野的杀声，魏军铁骑的怒潮雷霆万钧般瞬息湮没了孤岛。仅仅一个时辰，怒潮烟尘便平息了。吴提所率铁骑几乎被包抄全歼，吴提见势不妙，赶忙下令撤退，与图尔特带领余下骑兵厮杀逃走。
　　吴提虽走，但是多泽和匹黎先的兵马还在和魏军厮杀。
　　安同对身旁的韩盛厉声下令道：“步军拖后掩护！骑兵悉数疾进，包抄柔然残军！”
　　片刻之间，魏军在茫茫旷野展开成一个十多里宽阔的巨大扇面，仿佛苍茫天宇中翼若垂天之云的鲲鹏展翅，向多泽和匹黎先所部压了过来。
　　却说匹黎先见吴提已经突围成功了，便下令所部立即兼程追赶，突兀便见浑身带血的士兵乱纷纷迎面撞回。一阵纷乱的叫嚷，匹黎先顿时面色苍白地钉在了当场，军士们哗然骚动，只作势便要回头。
　　匹黎先愣怔得片刻，便是一声吼叫：“快！快撤！”
　　话音落下，片刻之间，柔然士兵便漫无边际地撒开大步向北逃跑，惊恐的乱兵只是绝堤洪水般狂奔而去。
　　便在傍晚时分，长孙翰带领的兵马披着血红的霞光终于追了上来。魏军骑兵居中掩杀，步军却从两翼超前包抄，及至将溃逃的柔然军兜头截住。
　　此时，高举令箭的斥候飞向了战场各个角落，一路喊将过去：“柔然的将士们，放下兵器，便可回家，我军绝不追杀！”喊声此起彼伏。
　　突然，从魏军的左右后方分别冲杀出两支兵马。一路是多泽和徒单息前来救援，多泽的兵马见匹黎先被围便拼命冲杀要来救人；而另一路则是刚刚突围成功的吴提命图尔特返回来救匹黎，吴提突围后本不想再管多泽等人，可匹黎先是他的亲叔叔，如果见死不救恐怕不行，匹黎先若在将来对他继承汗位也是一份助力。
　　四面包抄的魏军铁骑被打开了一个缺口，匹黎先趁此机会组织突围，柔然士兵涌出了包围圈，渐渐消失在苍茫的暮霭里。
　　暮色时分，长孙嵩进城入了幕府，立即急书捷报飞马直送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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